很少人能明白,從住處走出門需要鼓足多少勇氣……
好像是從極為遙遠的地方,瞬間移動到這個狀態,由遠而近的,從浸泡在各個夢境的殘餘中掙扎起身,抖落黏滯的片段,直到那尖銳的太陽光線像流彈一般直挺且接連不斷地刺進我的視覺領域,而能感知出這恍若尖叫的神經挑動,表示我的大腦在劇烈移動改變中,納入了時間的熱。於是乎,我得以辨認出:是的,又是一天的開始。
睜開眼睛後,直到全身上下不同區塊的細胞都甦醒前,是一天中很舒服的時段,因為有一種和現實保持著多層保鮮膜般的距離,一切外顯的對境都是隱約模糊的,腦袋不忙著上工,也因而讓我感到安全,無需緊繃。我習慣靠著床沿慢慢滑下,讓整個人平躺在地板上,視線隨著光線和牆壁沿線起伏。我的視覺總是霸道得難以溝通,隨著清醒指數增加,我拿起雙手輕輕地遮住目光,只允許那些從指縫間溜進的光線和視神經交往。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漸漸從地上近乎不動的蠕動,轉換成爬蟲類的半趴姿,進化成坐姿,維持半小時的調息靜坐。接著,就像快速播放的人猿,離開我深愛的地板,進化為直立動物,啟動覓食的開關,走進廚房。為了好好照顧自己,我每天盡可能地為自己準備早餐,像做實驗一般地反覆試驗身體對不同食物、食材的感受和反應。雖然目前已經有很多資料和理論可以參考,每個月也都固定回診,但十多年來看診與學習的經驗讓我了解,沒有哪個專家、高人可以真正憑空給出萬靈丹,即便是醫師,也是按照我記錄回報的生活狀況,評估討論後,給予藥物或是建言。
早餐,往往是一天最安穩的進食時間,因為待在熟悉的空間,吃日復一日熟悉的食物:豆漿、咖啡、奇異果、酪梨、水煮蛋、生菜,法棍切片抹花生醬。品質良好,可控制度高。從準備早餐到吃早餐像是一個行進間的祈禱儀式,在儀式中我感覺安穩,得以持續地為自己充電,為了累積足夠的力量,好能突破那走出門、迎向外界的強大恐懼。
很少人能明白,從住處走出門需要鼓足多少勇氣。因為一旦走出去,那個當下,各種感官的刺激都會百倍地襲捲而來,讓我像溺水那樣無助。就算我已經戴上了耳塞、墨鏡、在大熱天穿著長袖、戴上口罩,還是難以阻隔。有時行經台北東區,那種過多的感官刺激滔滔不絕地湧入的難受,就像被諸多的感覺神經強暴了一樣,甩也甩不開。於是我奔跑、甩動身體、在川流的人群中不自然地晃動、在人來人往的地區逕自躺臥,刺耳的喇叭總是壞事,讓我同步開始大叫,伴隨著撞擊。
有時改變是細微的,為我卻是尖銳的。比方說這一天走進捷運站,與平日不同的燈光亮度頻率瞬間燒熱腦袋,我轉身走出捷運站。不過是換了一批燈管啊!我告訴自己,但太磨人了,我焦慮地擰捏著自己的皮膚,想了想就走去下一個捷運站,大不了就走一小時去辦公室吧,或是花錢搭計程車去上班吧。
我從事編輯工作。在給予我極大信任與自由的職場環境中工作,是極為幸運的。老闆對我很寬容,有一個單獨的空間,像是阿拉丁神燈那樣的職務,負責產出老闆希望的成品,在這裡一待就是八年的光景。在此之前,我的生命從來沒有維繫如此長一段時間的穩定。所以,目前每多過一天上班日,就是在破自己的紀錄。
一整天下來,工作本身固然辛苦,但不會是最痛苦的。讓我坐立難安的都是小事:不知所云的互動、沒有主題的問候聊天、一直反覆開門關門的聲音、人來人往的各種接觸(尤其是突然有人碰我!)、電話響聲不絕於耳,儘管拔掉電話線戴上耳塞,也仍聽見隔壁遠處的電話聲,這些都像是有人輕搔著我的神經那樣,難受極了,我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避免自己砸壞手上這台筆電。光是忍耐,坐在位子上,有時候就足以消磨掉一天的光景。對我來說,工作是為了薪水,生活卻不能只是工作。為了工作,拿出時間、腦袋來交換,卻巴不得趕緊下班,讓活著不只是生存,還可以有生活。
從去年十月開始,我慢慢地減少每日的用藥,一直到完全停藥,終於結束了十多年的服藥日子。但不舒服是真實的,每天都要打仗,只能在每日的具體經驗中,認識自己神經系統的脆弱與敏銳,從經驗中學習,好在下一次不舒服以前就盡可能防範未然。每天規律的運動、非語言的各種練習(鋼琴、打鼓、瑜伽、靜坐、舞蹈、騎車)……都幫助我平衡單調上班生活的難耐。
最渴望回到安全的地方,關上門,脫掉束縛整天的衣服,躺回地板,一如清晨起身前那朦朧的舒坦。有一種「想念」是:才剛出門就開始想回去。這大概是我每天的心情。還好,我設置了多種祕密基地,可以轉換難受的狀態:琴房、瑜伽墊、火車高鐵、大山大海、熟悉的聖堂,謝謝他們溫柔又耐心地承接了我。
清醒和入睡都是奧祕。不是我能自己掌握的。有時醒不來,有時睡不著,有時深夜身體像通電的電池,過熱得需要冷卻槽,即便已經脫光了衣服,還是感到全身上下裡邊又刺又麻又難受,一點也無法安穩地躺著,有時反覆撞擊牆角,有時在陽台吹風讓自己冷靜……但我仍期待入睡,期待可以(像是)離開地球表面,儘管只是在夢中,也覺得不這麼感到迷失,像是下錯站的旅客,努力撐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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