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兩個時期的照片來對比,日本時期的嗣治,巴黎的嗣治,竟很難認得出是同一個人。但的確是同一個人,自由、狂野、搞怪、叛逆,彷彿對抗著身體裡長久以來規規矩矩的禮教偽裝,他想解放自己身上層層綑綁的拘謹束縛……
藤田嗣治
二○一八年的春天,我在巴黎馬約美術館(Mus□e Maillol)看了藤田嗣治(L□onard Tsuguharu Foujita)的回顧展,這是他逝世五十年的紀念展,主要展示他收藏在歐洲的許多畫作。二○一八的秋天,一直到十月,在東京都美術館也有藤田嗣治的大型展覽,作品不完全相同,應該有許多他留在日本的作品,包括他在二次大戰期間為日本軍方畫的戰爭畫。兩個展覽加起來,也許才看得到這位橫跨兩個國家、兩種完全不同文化的創作者一生的全貌吧。
一八八六年嗣治生於日本官僚仕紳家庭,他的父親藤田嗣章是明治、大正年間的高階軍醫,曾經擔任日本統治台灣時的台灣守備混成旅團的軍醫部長,他在北投創立「台北陸軍衛戍療養院」,至今還是軍中精神醫療的中心。
藤田出身在這樣傳統的官僚仕紳家庭,他的父親在大正元年1912 又調任日本占領的朝鮮總督府醫院長,殖民帝國、軍方威權,加上東方父權的威嚴,究竟在這位創作者身上發生了多少影響?
在巴黎的展覽中有一幅他畫父親的肖像,面容嚴肅,神態端正,衣著規矩,藤田甚至用傳統東方祖先圖像全正面接近等身大小的方式來處裡這件作品(圖一),這裡面透露了東方父權和家族不可違抗的尊嚴力量,在這樣的仕紳階級家庭長大,藤田內在其實存在著保守而又拘謹的倫理教條吧。
他愛上了藝術,他最初的美術繪畫訓練,學習純粹日本傳統工筆重彩的方法,他畫的禽鳥花卉屏風(圖二),細筆勾勒,有來自宋畫格物寫生的嚴謹,工筆花鳥,貼上金箔,礦物顏料,又有唐人宮廷的富貴華麗。這是日本狩野派的傳承,也許認識藤田,首先應該從他這樣古典的東方美學基礎開始吧。
藤田在日本中學畢業後,就迫切想到歐洲學習美術。他的父親為此請教了同樣是軍醫的著名作家森鷗外。森鷗外有在歐洲學習的經驗,也在台灣擔任過醫官,算是嗣章非常親近的同僚。森鷗外建議嗣治在日本先讀完大學再出國,因此嗣治才放棄赴歐洲的計畫,就讀了東京美術大學,接受在日本正規的學院美術訓練。
他在學院的老師是黑田清輝,黑田是把歐洲十九世紀古典學院技法帶進日本,建立日本西洋畫美術學院風格的先驅。藤田並不喜歡黑田的畫風,他的身上似乎存在著比黑田更複雜矛盾的元素,作為全新的一代,他試圖要擺脫的會不會恰恰好是他身上過多的古典規矩?
一九一二年嗣治和鳩田登美子結婚(圖三),很快去了巴黎。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很久,去了巴黎之後的嗣治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內在藏著另一個自己,狂野的、自由的,外在看起來是嚴肅規矩的東方古典,內在卻是急於爆發的火山,他要掙脫父權、官僚、仕紳的家族基因,他要徹底從規矩中解放自己。嗣治初到巴黎不久,歐洲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八年,戰爭結束,嗣治內在也彷彿經歷一次翻天覆地的世界大戰。
巴黎使嗣治脫胎換骨,戰爭結束後,他成為充滿活力的蒙巴納斯畫派藝術圈中的一名活躍成員,在戰後的「瘋狂年代」(Les Ann□es Folles)出入於圓頂咖啡(La Coupole),穿梭於化妝派對,齊額妹妹頭,圓眼鏡,小鬍子,大耳環,奇裝異服。如果拿兩個時期的照片來對比(圖四),日本時期的嗣治,巴黎的嗣治,竟很難認得出是同一個人。
但的確是同一個人,自由、狂野、搞怪、叛逆,彷彿對抗著身體裡長久以來規規矩矩的禮教偽裝,他想解放自己身上層層綑綁的拘謹束縛。
巴黎經歷了一次世界大戰,毀滅之後,現代城市彷彿要為戰爭的倖存狂歡,時代的集體瘋狂燃燒著巴黎,瘋狂、解放,也衝擊著嗣治,他試著剝除外在的拘束,他想看看內在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嗣治開始創作自己的繪畫了,不是傳統狩野派,不是黑田清輝,也不是巴黎的學院,他迷戀著巴黎的女人,他和日本妻子離婚,結交模特兒、歡場女子,他的畫裡出現令人迷惑的巴黎女人,裸體,或穿著入時,斜躺在臥榻上,雪白的肌膚,大大的眼睛瞪視著看她的人,那麼西方,又那麼東方,美麗、優雅,又充滿肉體的誘惑。(圖五)
Montparnasse巴黎畫派
一九二○年代嗣治住在巴黎塞納河左岸的蒙巴納斯(Montparnasse),這個社區是當時畫家創作者的活躍中心,不只是法國藝術家,世界各地的藝術創作者都在這裡聚集。
蒙巴納斯像一個美麗的族譜,不只畢卡索在這裡畫畫,高克多(Jean Cocteau)在這裡實驗戲劇,阿波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在這裡寫詩,薩蒂(Erik Satie)在這裡作曲,海明威在這裡寫小說,鄧肯(Raymond Duncan)在這裡舞蹈……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美學族譜,畢卡索從西班牙來,海明威、鄧肯從美國來,有來自義大利的莫迪格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有來自波羅的海俄羅斯的蘇汀(Chaim Soutine)、夏卡爾(Marc Chagall),有來自日本的藤田嗣治……
什麼是「蒙巴納斯畫派」?什麼是「巴黎畫派」?
他們其實風格各異,有印象派,有立體派,有野獸派,有許多無法歸類,只是誠實於他們自己的創作,像莫迪格里安尼,像蘇汀,像藤田嗣治。
夾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巴黎畫派」只是一個城市虛構的美學嚮往吧?讓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聚在這裡,一起生活,一起創作。巴黎提供了一個完全自由包容的環境,讓不同文化背景的創作者在這裡匯聚,享受短暫的和平與繁華。
這一群畫家,因為住在蒙巴納斯,因此被稱為「蒙巴納斯畫派」,因為在巴黎,因此被稱為「巴黎畫派」。他們來自不同文化、不同背景,在這裡都被尊重,每一位創作者都帶著自己母體文化或特殊的個人記憶進入巴黎。他們並不信仰同一種美學,他們也技法各異,個人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完成自己。
然而他們都被接納了,那是一個偉大城市的遠見與視野,他們共同締造了巴黎,他們共同豐富了巴黎文化的多元性格與創造活力。在這個城市,在蒙巴納斯,沒有人被視為「異類」。嗣治像被疼愛的東方寵物,他被同伴親暱地稱為「Foufou」,他常常穿日本和服上街,留著小鬍子,戴大圈耳環,有時自製希臘古裝與同伴攜手遊街(圖六)。
巴黎接納各種異文化,「奇」裝「異」服被讚賞,自我的認可,自我的表現,自我的標新立異都被接納。夾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瘋狂年代」的巴黎彷彿是毀滅裡一段狂歡嘉年華,世界的菁英在這裡戀愛、生活、畫畫、寫詩、玩戲劇、跳舞,很難想像,在日本一本正經的嗣治竟然在巴黎赤腳和鄧肯學現代舞!
蒙巴納斯至今流傳著神話般的故事,他們沒有一頭鑽進繪畫技法裡變成呆板畫匠,他們的生活故事和創作不可分;走在蒙巴納斯大街,人們總是說著星辰之子莫迪格里安尼的美麗情人,總是說著蘇汀如何藏著屠宰場偷來的發臭的動物屍體,總是說著嗣治一屋子養的貓,以及他迷戀的巴黎女人Kiki。那些故事至今仍是觀看他們畫作的基礎,莫迪格里安尼總是拉長脖子嚮往升向星空,蘇汀的畫裡有肉體腐爛的腥氣,而藤田嗣治,愛著女人和貓的嗣治,在西方畫布上一絲一絲用東方古典細線勾描著他靜到無聲無息的生命,那些女人身體上的「白」,白到像雪,像牛乳,像不染塵埃的月光,像回憶不起來的一場春天的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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