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棄 站在前人的肩上】
創作者還有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大家都有太多朋友,也都使用社群網絡,很多人把作品貼在上面,於是就整天看到「喔,好棒喔!」「好美喔!」……這樣創作者很容易就迷失,分不清這是社交客套或是有益意見……
幾米:我在創作的路上幾乎都是自己摸索前進,遇到非常多的困難,非常無助。因此在我覺得可能累積了這方面能力時,有很大的熱情想要跟大家分享創作。我曾經結合了一群朋友,開了如何創作繪本的班,也在大學講過幾年類似的課,結果卻使我失望。我非常珍惜有才華的人,當其作品顯現光芒時,我會熱情擁抱。可是發現這好像談戀愛一樣,常愛到不該愛的人,最後搞得自己傷痕累累。所以我又變成一個非常絕情的人,不想再處理這方面的事。幫別人看作品這件事其實是很矛盾的,如果比較嚴格的話,就傷害年輕人的善良、天真、純粹的心靈;如果糊弄過去的話,他們又……
焦元溥:錯把禮貌當肯定。
千人按讚,一人到場?
幾米:可是我幹嘛當一個惹人厭的老人呢?就讚美別人有什麼不好咧?他們可能很多年以後會感謝,因為當年收到一句鼓勵的話。
焦元溥:但他們也可能會因此而持續錯誤的道路,然後你就會被記恨,只是被恨得早一點或晚一點罷了。
幾米:有些年輕朋友給我看單張作品:「請問老師這張圖怎樣?」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只看單張作品的人了,因為我覺得一張圖畫得好不好,其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整體作品的結構、韻律、節奏,完整的想法。那是較高階的探索,不能在短時間內下定論。但也許他們只是想要來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很不錯的作品。」並沒有期待對方認真說出「真相」,甚至也不想聽到真相。
此外,現在創作者還有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大家都有太多朋友,也都使用社群網絡,很多人把作品貼在上面,於是就整天看到「喔,好棒喔!」「好美喔!」「好羨慕喔!」「好愛喔!」「好希望是我做的喔!」這樣創作者很容易就迷失,分不清這是社交客套或是有益意見。
焦元溥:然後發表了,就得面對「千人按讚,一人到場」,那一人還是來躲雨的殘酷真相。
若是真金,自然不怕火煉
幾米:所以創作者有時也要有傲氣,縱使今天幾米說你不好,或說這地方要改,你要說:「好,我願意聽你的,但是我會改到比你想的更好!」這樣才會有那種江湖上高手高來高去,對決般的努力,才能產生良性刺激下的互動。可是我遇到的多半不是這樣。反正就看別人作品這件事來說,我常常很受傷。
焦元溥:柴可夫斯基把他《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曲稿給亦師亦友的莫斯科音樂院院長尼可萊.魯賓斯坦看。尼可萊居然從頭罵到尾,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作曲家丟下一句:「我一個音符都不會改!」就走了。可是他真的沒有改嗎?嗯,他還是改了,還改了兩次。現在此曲可謂家喻戶曉,但如果大家有機會去比較一下最早的版本,就會知道後來的修改還是傑出很多。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則是另一種情況。作曲家把曲稿給指揮家好友看,結果也被批到體無完膚,說根本不能演出。布魯克納拿回來大改,但朋友批評之處他幾乎都沒改,改的都是沒被批的地方!但這部作品,是我心中布魯克納最偉大的創作。
幾米:那會不會有可能原本人家是很好的,批評者卻錯看了,給了錯誤的打擊,於是成為千古罪人?
焦元溥:有可能,不過我覺得若是真金,自然不怕火煉,壞評語不過是些小瓦斯爐,根本傷害不到。但的確有一種狀況,就是創作者雖有才華,卻毫無自信,就是你說的沒有傲氣。像馬勒的同學羅特(Hans Rott),他很崇拜布拉姆斯,把自己的交響曲給這位大師看,結果布拉姆斯把曲子狂罵一頓。羅特大受打擊,精神崩潰,最後死在療養院。
幾米:唉呀!
面對創作, 變得歇斯底里地嚴苛
焦元溥:因為這故事實在太有名,我就去找他那首交響曲來聽,發現……唉,是他自己找死。他的曲風、結構與美學,跟布拉姆斯相比根本是另外一派。你練少林武功,卻尋求武當掌門認可,這不是太笨了嗎?布拉姆斯雖然嘴巴很苛,對於他欣賞的作曲家,比如說後來創作出《新世界交響曲》的德沃札克,他可是大力提拔。他知道德沃札克沒有錢,就幫他找獎助金,有次出版商要發德沃札克的曲子,但怕校對延誤時間,布拉姆斯居然自己和出版商說他願意擔任校對!我想再也沒有第二位大作曲家會做這種事。但布拉姆斯不是沒有批評過德沃札克,而德沃札克始終願意反思,認真篤實又勤奮不懈,所以才能不斷進步。我相信如果肯努力,對創作有熱情,不管資質如何,多數前輩都會很有熱忱地幫助你。
幾米:我們這種人有個毛病,對很多事情都很寬容,回到創作卻會變得歇斯底里地嚴苛,也搞不清楚自己這麼嚴格做啥?人家就是個小孩而已啊。
焦元溥:因為那是你所敬所愛之事啊。我想就算面對小孩,若討論到《聖經》,教宗也是一絲不苟的吧。不過我現在很好奇,你的創作也經歷不同階段,在出了五十本書之後,當你回頭去看最早的作品,現在是什麼感想?
創作最重要的,是有話要說
幾米:我最早創作的書,對我還是意義深遠,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在很多場合都曾遇到讀者說:「幾米老師,雖然你做了這麼多的作品,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第一本書,還有……第二本書。」我聽到心裡就在吶喊:「哇哩咧!」怎樣啦!我努力了這麼多年,結果我少不經事、胡亂做的那本書,才是真正讓你得到感動的,而我後來千錘百鍊、嘔心瀝血的你卻無感,這真是令人沮喪啊!創作當然跟年紀相關,因為我已經真的回不去了,不管是在畫風、線條、色彩運用、結構故事的方式,都不一樣了。這又回到我之前說的,創作並不是勇往直前就可以到達高峰,繞來繞去或許也會下降,可能要加倍辛苦才會抵達以前可能無意識就達到的高度。
焦元溥:但換一個角度看,創作最重要的,就是有話要說。如果沒有話卻硬說,那就勉強了。如果你有話要說,在不同年紀就會說不同的話,至少是以不同方式說。有些創作以技術見長,有些則以情感取勝。蕭邦在二十歲前後寫了兩首鋼琴協奏曲,把從沒說出口的暗戀寫在音樂裡。之後他寫了很多樂曲,技術越來越好,卻再也不見這兩曲中的青春感覺。這兩首是蕭邦結構最好的曲子嗎?當然不是。是他最偉大的創作嗎?我不認為。可是,它們封存了作曲家獨一無二的青春,而那青春讓所有人感動。如果你年輕時的作品雖然情感豐富,卻沒有好的技術去呈現,那就可惜了。如果你年紀很老,技術很好,卻沒有話想說,只是為了交差而逼出個作品,那也是遺憾。一件作品是不是誠實,最後閱聽者一定看得出來,那真的騙不了也躲不了。讀了你的《故事團團轉》和《故事的開始》,我們知道這麼多幾米創作背後的血汗血淚,知道你如何撞牆又尋找出路,但無論如何,你都沒有為出版而出版,永遠回應世界也向世界發問,一直有話要說,我想這是最可貴的啊!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預告 王聰威VS伊格言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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