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為了讓我吃到新鮮飯菜,每天上午,她一面看顧藥房生意,一面燒菜做便當,中午親送到校……
當我年逾四十,變成一個超齡奶爸,有次在《天下雜誌》讀到一個名詞,「直升機父母」,意指過度保護並介入子女生活的父母,他們像一架直升機,時時刻刻在孩子頭頂盤旋,引擎發出震耳聲響,偵察行蹤,指揮兒女的人生去向。
| 為達目標不擇手段 |
若以此標準,我的母親不但是直升機父母,而且是一架阿帕契攻擊直升機,配備夜視系統及兩具高馬力渦輪引擎,搭載三十釐米機砲與地獄火、響尾蛇飛彈,全天候待命,可隨時升空,攔截並摧毀她兒子的人生路障。
不,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帶點讚美及喟嘆意味。
自我求學開始,母親就展現她強大的陸空協調作戰能力,喔,我是指她的母愛。她到我的學區國小,打聽一年級哪個老師最認真、教學最嚴格,然後,拜託老師,拜託校長,讓我如願安插到她心目中的理想班級。
讓人佩服的是,母親為了讓我吃到新鮮飯菜,每天上午,她一面看顧藥房生意,一面燒菜做便當,中午親送到校,順便與老師熱絡攀聊。
但是,我童年最悲慘的一次經驗,也與便當有關。由於我每天總剩下半個便當的飯菜,母親示警無效;有天她送了便當,直接拉來一張沒人坐的小木椅,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接著拿出鐵湯匙,神色自若一口一口餵我吃飯,我只得張大嘴,像一頭準備奉獻肝臟製作鵝肝醬的法國鵝,當下,教室一反常態鴉雀無聲,只有同學竊笑。她把便當盒刮個一乾二淨,神色得意撂下話,日後我若不乖乖吃光最後一顆飯粒,她每天都會餵我吃便當。
當時我小學二年級,毫無反抗能力,變成全班嘲笑對象。時至今日,我仍記得母親拿著鐵湯匙,用力刮著不鏽鋼便當盒的尖銳刺耳聲響,就像恐怖片《半夜鬼上床》系列裡,佛萊迪以利刃指甲劃過玻璃窗戶的音效,陪我度過童年的限制級夢境。
那是還沒有教養書籍、沒有親職專家的年代,沒人告訴我母親,她的越位行為嚴重犯規,應該紅牌驅逐出場,加罰禁賽兩場。對她而言,這是讓我每天吃光午飯的最佳行動方案。「愛之深,責之切」,只求達成目標,不擇手段,似乎是當年模範父母的共同信仰,只差沒把這六個字,直接刺青在子女背上。
| 上學視同作戰 |
整個童年與少年時期,我在母愛的戒護下生活,當時的我還不知道,小學二年級的便當慘案,只是我與母親愛恨交織的鬥爭前奏曲,就像電影《哈比人前傳》,不過是《魔戒三部曲》六百分鐘史詩的開胃前菜。
然而,母親治軍嚴謹的風格,並非一無是處。時至今日,我承襲了她的一些堅持,例如,小孩晚上九點準時上床,而且無論多睏多累,刷完牙才准睡覺;早上不許賴床,必定吃完早餐才能出門,寧可提早到校也不准遲到,這些囉唆細瑣的舍監守則,變成母親留給孫子的一點非物質遺產,我微妙發現自己像是一只承載遺傳基因的染色體螺旋,默默背負一些家庭記憶的碎片。
另一方面,我又對抗著母親的好學生守則,包括「全勤獎」的執迷。小學時,即使我感冒發燒四十度,照樣得抱病上學。當時,國語課本有個英國海軍大將納爾遜的故事,提到他與哥哥一起上學,有天遇上大風雪,堅持冒著惡劣天候到校;我當時心想,「酷,如果我媽生在英國,應該會變成海軍上將。」
當然,母親不是一代名將,但她嚴格要求麾下的兩名小兵,無論如何,上學視同作戰,不准陣前逃亡。我的全勤紀錄一直保持到五年級,那年寒假前,我的下腹痛了兩天,彎腰抱著肚子上了兩天課,第三天,實在超出小學生的肉體忍受極限,半夜送進大稻埕馳名的徐外科,確診是闌尾炎,而且已發炎流膿。醫生對我忍受痛楚的能力嘖嘖稱奇,立即推進開刀房手術切除。術後住院一星期,傷口還留著一條橡皮管,讓腹腔裡的膿液排出體外,那次可「割」可「棄」的經驗,是我小學六年唯一的請假紀錄。
現在,我偶爾會為兩個小孩請假,帶著他們去旅行,台中、花蓮、台東、南投、台南、墾丁、香港,每一段旅程,都夾帶一點逃離課堂的紀錄。多年前年輕的母親若在場,一定搖頭嘆氣說亂來,那位投錯胎的英國將軍會神情嚴肅搖著食指,念起六字箴言:「勤有功,嬉無益」。
●摘自圓神出版《父親這回事:我們的迷惘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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