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2日 星期三

記「奶油」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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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3 第317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雜誌文摘 記「奶油」誕生
罷家的女孩
 
 
 
記「奶油」誕生
林婉瑜/文
家中有一公一母非常可愛的貓咪(都是一歲左右),為了讓孩子們好記好叫,我不幫他們取拗口的名字,直接叫他們喵喵、咪咪。身旁一直有親友想養貓,而這兩隻貓脾氣很好從不抓人咬人,反而會撒嬌、幫人按摩,所以決定讓他們生下小貓,想像他們的小貓應該也會是撒嬌親人的貓咪。

 某天管家告訴我,咪咪好像懷孕了,到後院探看,本來瘦小的咪咪,肚子鼓起,幾天後帶她到動物醫院檢查,照了超音波,獸醫師說至少懷了四隻,回家後告訴孩子們這個好消息,我們都雀躍期待著。在網路上查詢母貓生產的影片,小貓生下來後身上有一層胎衣包裹,就像被包覆在一層膜裡,母貓必須立刻把胎衣舔掉,小貓才有辦法開始呼吸。產檢時詢問醫師,我是否該讓母貓在醫院生產,醫師輕鬆地說,不用,母貓自己會處理,那是她的天性。在網路上閱讀母貓生產相關文章,也說母貓本能就會處理整個生產過程,我想了想,默默認同醫師的說法,應該是會自己處理的,否則路上的野貓並沒有到獸醫院待產,不也都生下了一窩窩小貓嗎。

 到了預產期,咪咪大腹便便走路顯得艱難,幾乎都躺在軟墊上,某天拉肚子似的,排出咖啡綠的分泌物,我以為那是糞便,後來才知道是產兆。小貓並沒有馬上出生,一天後,我們全家外出用晚餐,回家後,交代貝貝到後院餵貓罐頭(他們都吃紐西蘭進口的主食罐),貝貝餵完罐頭訥訥跑上三樓告訴我:「地上有一灘東西……。」帶著期待到後院查看,卻是兩隻小貓躺在地上,一隻胎衣完全未剝除窒息而死,另一隻胎衣雖然剝除了,卻動也不動,我慌了,當時已近晚上十點,當下想到最好的方式是送咪咪去動物醫院急診處,上網查詢有二十四小時急診的動物醫院,離我家蠻遠,約三十分鐘車程,我讓管家把母貓小貓都放進攜帶籃、上車,同時也叫小朋友們一同前往,讓他們參與整個過程。

 途中,胎衣已剝除的那隻小貓身體仍有動作,我抱著一絲希望抵達醫院,急慌慌掛號寫資料的同時,發現母貓竟已在攜帶籃裡生下第三隻小貓,這次,同樣的,沒有剝除胎衣,三號小貓已經不動了,獸醫師和助手趕緊帶小貓們進去急救,過了約三十分鐘,醫師走出來說,三隻都沒辦法救活。我非常無助沮喪,讓母貓在家自行生產的結果竟是這樣,醫師幫母貓照了X光,說她肚子裡還有兩隻心跳、活動皆正常的小貓,由於時間已近十二點,我讓母貓在獸醫院待產,開車帶管家和孩子們回家就寢,我再開車回到醫院。之後,等待約三十分鐘之久,第四隻小貓露出胎頭,我進入診間全程觀看獸醫和助手的處理方式。

小貓出生後,首先要立刻剝除胎衣;接著擦乾臉部、鼻子,讓小貓不會窒息;不斷用手按摩後頸促進呼吸,等到他發出叫聲,就表示沒問題了(大概就像嬰兒出生後發出啼哭則表示呼吸沒問題);在臍帶上打死結,剪斷臍帶;都完成後,擦乾小貓身體用吹風機吹乾(以免小貓身體潮濕而失溫);最後把小貓放到母貓身邊。醫師說:「放到母貓身邊後,母貓自然知道怎麼餵奶、怎麼照顧。」

 第五隻小貓遲不出生,我奔波了一晚頭暈且累極,醫師說,貓咪的產程不一定,搞不好要等到天亮,我必須決定要繼續在醫院等待或帶母貓回家生產。即使到寫文章的此刻,我都還能把獸醫示範的步驟清楚寫出,當時親眼看著醫生處理,我有自信可以自己接生最後一隻小貓,於是決定離開獸醫院。凌晨,市區車少,帶著倖存的四號貓咪和母貓一起回家,每停紅綠燈就檢查籃子內母貓的狀況,沒想到在某個紅綠燈時,發現母貓身後已有一團橢圓形塊狀物,趕緊路邊停車,打開籃子抱出母貓,臍帶未斷、胎衣未除,顫抖的剝開胎衣看到小貓的臉,那是一種生命對生命的直覺,我知道,他已救不回來了,積極幫他清口鼻、按摩後頸,但沒聽到任何一絲叫聲,身體動也不動。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如果知道,我一定會留在獸醫那裡。」這個夜晚太令人崩潰了,我幾乎是哭了出來。

 虛脫似的開車回家,想到小貓應該會找奶喝,用手搓揉母貓的奶頭,沒有任何奶水流出來,於是又在凌晨三點,開車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寵物用品店買幼貓專用奶粉,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局買空針筒,回家後,沖泡貓牛奶以針筒餵小貓喝。

 天亮了,孩子們陸續起床,問我,小貓呢?當他們知道只有一隻小貓活下來,難掩失望表情,我心裡仍不時迴盪「對不起」的低語;最好的狀況應該會有兩隻小貓活下來;又或者,如果獸醫師一開始就告訴我,母貓必須在醫院待產,我一定會遵照辦理,那麼或許小貓們全都可以活下來……。

 一天天餵食,小貓順利長大了,第六天,微微睜開了眼睛;第七天,眼神稍微明亮;第八天,雙眼炯炯有神,活動力也強。母貓咪咪沒有任何奶水,儘管小貓一直吸吮,卻是靠著貓牛奶才活下來。

 後來我詢問一些養貓人,為什麼咪咪不會自己接生小貓,得到不同的答案:

 「這隻貓母性不好,有可能每次生小貓都是這樣,如果是我,不會再讓她生小貓了。」

 「第一次生小貓都是這樣,很正常,以後會愈來愈熟練的。」我又問,為什麼她沒有奶水,得到這個答案:

 「這是她的體質,那表示她以後每一胎也都會這樣,如果是我,不會再讓這樣的母貓生產了,既不會接生又沒有奶水。」

先不想以後的事,咪咪沒有奶水,卻仍盡責的擁著小貓讓他吸吮,每當我打開後院的門,總是看到她躺在軟墊上,用一種順服慈藹的表情擁著小貓。對這一切發生,我感覺她雖然生澀無措,卻仍盡力想當個好母親。

 很遺憾我寫下了這樣的紀事。小貓一天天長大,孩子們叫他「奶油」,我喪氣地說,以後不要養貓了,通通送人好不好。孩子們大聲抗議,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奶油好像聽懂了,還不太會走路的他,用一種嬌憨卻非常努力的姿態,緩緩學習著步行。

林婉瑜

一九七七年生,台中人。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主修劇本創作。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www.poem.com.tw 年度詩人、青年文學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作品入選《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貳):詩卷》、小學國語教材等中外選集。編有《回家 — 顧城精選詩集》(與張梅芳合編);著有詩集《剛剛發生的事》、《可能的花蜜》。

 
罷家的女孩
文/紀大偉
陳雪從一九九○年代投入小說到今日,凡二十年。她累積二十年的作品已經成為一種個人的體系,組成個人規模的文學史。凡是史,包含文學史,裡面都是龜裂的而不是天衣無縫的;陳雪的個人文學史得以維繫二十年,沒有分崩離析,主要歸功於陳雪塑造出來的「陳雪式女孩」,一種跨越二十年的個人招牌角色。勤於「罷家」(後詳)的陳雪式女孩,以及陳雪個人規模的文學史,應該是陳雪對台灣文學史的主要貢獻。

陳雪二○一五年推出最新長篇小說《摩天大樓》,一方面大膽地跟陳雪的個人文學史拉開距離(因為這部小說大幅刪減了陳雪式女孩的份量),另一方面仍然承襲陳雪作品一概關注的(非主流)家和(非主流)戀。藉著閱讀陳雪的新舊作品,讀者可以批判檢視幾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概念:什麼是家?什麼是戀?什麼是同志文學?

接下來,先談談那個女孩。

我並不將女孩等同為陳雪本人。我改而聯想到「狄更斯寫的那種男孩」、「簡奧斯丁寫的那種少女」等等角色:「狄更斯的男孩」就是某種孤苦伶仃卻不氣餒的男孩,並不是只在狄更斯的某本小說中出現,甚至也不是狄更斯一個人的專利;「簡奧斯丁寫的那種少女」就是某種愛挑剔男人的毒舌美少女,但是並不是只在《傲慢與偏見》出現,也在《BJ日記》(降格的)復活,甚至也可以在台灣各地找到。陳雪將來會不會成為小說大師,我不知道,但我確定她寫出「女孩」了:臉上有雀斑、人來瘋、愛唱小曲、眷戀母親風騷樣、喜歡大叔型男人、吸引小T、總被以為一輩子都在擺地攤的女孩。女孩並非一直停留在孩子的年紀,她在中年時代和少女時代來回穿梭。

許多國內外知名小說家並沒有留下讓人難忘的招牌角色,原因可能是他們不想要被固定的角色給拘束(像陳雪這樣扛著一個招牌角色二十年,想必很沈重),也可能因為他們對角色塑造之外的小說技藝(例如重視主題、哲思、敘事手法的實驗)更有興趣。《摩天大樓》減少對於陳雪式女孩的依賴,可能就是要放下角色帶來的包袱,轉向小說創作的其他可能性。

陳雪式女孩的特色,不只在於她的外表以及日常行為,更在於她內心持續浮現的衝動:她是個「罷家者」。我提出「罷家」這個新造詞指稱同志和家庭發生衝突的結果。雖然台灣的同志文學可以上溯到一九六○年代初期,可是同志文學中的罷家要到一九七○年代末期才開始出現。最早描寫罷家的文本應該是玄小佛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圓之外》,書中主人翁同性戀少女「我」離開父母的家庭,自立門戶,結果被父親斷絕金援、斷絕親子關係。在一九七八年開始連載、一九八三年出版的白先勇長篇小說《孽子》更開門見山:父親得知主人翁少年阿青的同性戀情事, 便將阿青逐出家門。有人認為《孽子》的阿青「被逐出家門」(這種說法強調阿青是個被動者),有人認為阿青「離家出走」(這種說法強調阿青是個主動者);我在這兩種說法之外提出罷家,並不是要否定「逐出家門」、「離家出走」這兩種描述方式,而是要在既有的描述方式之外,提供另一種詮釋可能。筆者提出罷家這個新造詞,來自於罷工、罷課的啟發: 工人罷工並不是要棄絕勞動, 而是要藉著暫停勞動來調整勞方資方之間的不平等; 學生和教師罷課並不是要斷絕教育, 而是要藉著暫停上課來反省師生與體制之間的權力分配(帝國主義體制, 民族國家體制, 或資本主義體制等等); 1980年代文學中的罷家, 並不是要推翻家庭制度, 而是要藉著暫停「同志-家」之間的互相耗損, 爭取讓家和同性戀獲得新生的契機。

家不罷不行,因為一開始就壞掉了。陳雪在一九九○年代步入文壇的時候,以短篇小說著稱。那個時期的代表作<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描寫女孩和母親之間的曖昧關係──女孩好像愛上母親?母親好像是煙花女?總之,女孩沒有所謂正常的家,那種被各種保守人士稱頌的「一個爸爸一個媽媽正常家庭」。這篇具有爭議性的小說(爭議之一可見楊照對於陳雪小說的批評,後詳),很早就有英譯版,成為國內外教師最常選用的同志文學教材之一。

進入二十一世紀初期,陳雪已經展現駕馭長篇小說的嫻熟能力。《陳春天》和《橋上的孩子》中,女孩是罷家能手。她從小就因為父母投資失敗而被迫跟父母在夜市做生意,在沿著橋蔓延的夜市兩頭奔走(所以是橋上的孩子)。但是女孩開始罷家,因為不想被爸媽的家拖累(背後有些難以啟齒的私密原因,並不是只想逃避家庭責任)。後來她卻因為家人遭遇車禍,她只好擱下她跟女朋友的小窩(多元成家?),回頭面對家人,扛下照顧家人的任務,結果意外將破碎的家庭重組起來。這個居無定所、成員鳥獸散的家,最後卻在醫院病房團圓,彷彿醫院就是家。女孩因此得到快樂結局嗎?沒有,她就是想要脫離這種脆弱幾乎要隨時碎裂得天倫之樂。《附魔者》和《迷宮中的戀人》更是爐火純青,召喚出火舌囂張的夢境畫面。火宅之人是一批家的倖存者:女孩因為各種走味的戀情而罷家(爸媽的家、男友的家、女友的家等等),她的母親像酒家女一樣妖豔,她的父親孤僻並且懷抱「性的秘密」,她的男朋友都是看起來像是母親情夫一樣的憂鬱黑道人物,她的女朋友們都想要跟女孩成家卻又紛紛加入罷家的行列。

罷家,真要蠻幹起來,是很累人的。所以女孩養成一個方便的習慣:「解離」。她持續在各種尷尬情境中幻想,「我不在場」、「我不在家」、「我不存在」、「我們分開算了」,藉此機動性地切斷她跟各種家的交纏。

應該沒有人會將陳雪作品踢出同志文學的領域,但是老實說陳雪作品並沒有乖巧貼合一般認定的「同志文學定義」。很多人說,同志文學就應該是以同志情慾為主幹的文學。但是這個死板的定義一遇到陳雪作品就破功,因為陳雪作品中的女孩經常是貪愛異性戀性行為的雙性戀者。同性戀情節和角色在陳雪小說中,不見得佔據舞台中央,反而經常被安排到敘事的角落。請問,我們應該批評陳雪耕耘二十年的小說沒有遵守同志文學的定義,還是應該質疑(被當作遊戲規則的)「同志文學定義」扼殺了讀者對於「同志文學」這個領域、同志這種身分認同,以及文學這種文化生產的想像力?

女孩的罷家也跟許多同志文學代表作(如《孽子》)的罷家大不相同:女孩罷家的原因不是父母不能接受同性戀,而是因為女孩不能繼續忍受她跟父母的親密(所以罷他們的家)或不能繼續忍受她跟同性戀愛人的親密(所以罷她們、他們的家)。陳雪作品中的父母不但沒有因為女孩的同性戀而將女孩趕出家門,反而歡迎女孩把女同性戀愛人們帶回家──陷於貧窮的父母根本沒有餘裕擔心女孩是不是同性戀,反而更在乎女孩的女朋友們能不能家裡幫忙做事貼補家用。陳雪的小說世界曝露出「家庭不能接受同性戀子女」這個說法的預設立場──預設了一種至少中產階級的家庭。只有衣食無虞的父母才有美國時間擔心孩子是不是同性戀;如果父母處於階級弱勢,那麼孩子帶什麼牛鬼蛇神回家,都可能等於帶給家一線生機。也就是說,當階級的問題沈重無比的時候,性偏好的問題可能就不再是問題。

陳雪的作品總數(未來還會增加新品),已經共同形成一種個人規模的文學史。這個文學史的內部有一種像是環繞式音響一樣鳴放的秩序感──也或許是因為我跟陳雪的女孩一樣耳鳴、幻聽了吧。在個人文學史之中,各個文本之間互相指涉、補充、應和、拉扯,像是排練過的Pina Bausch舞者那樣亂中有序,並非即興演出。例如,我就是將陳雪較早的長篇小說《惡魔的女兒》和《愛情酒店》放在這份個人文學史之中來重看,才發現這兩本小說一方面延續了<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的母女神秘關係,另一方面也為後來的長篇小說埋下伏筆。《惡魔的女兒》裡頭,接受精神科諮商治療,原來她似乎遭受被長輩性侵的創傷。她這時候已經是「解離」高手。《愛情酒店》的酒店老闆就是女孩的母親,曾經紅塵打滾的母親後來找了女人定下來。正因為個人文學史之中每個陳雪的文本互相支援,因此陳雪的舊作品都可能被新作品解釋。

陳雪個人文學史可以為陳雪在一九九五年出版的第一本書《惡女書》提供註解。《惡女書》的序文由楊照撰筆,楊照對於書中<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等等小說提出批評,倒不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小說色情,而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小說的女同性戀者們沒有勇敢面對社會現實。幸好陳雪後來持續創作不懈,於是《惡女書》「沒有做到的事」(例如沒有讓女同性戀角色面對社會現實)漸漸有了解釋:《惡女書》裡頭的女孩們好像陷入夢境,正是因為她們被迫面對了太多社會現實。社會現實,簡言之,就是貧窮。換句話說,楊照當時對《惡女書》的質疑,也可以改得更直白一點:為何書中角色沒有勇敢面對貧窮?然而,任何人(不管是不是女同性戀)處理貧窮的手段,可以是面對,也可以是逃避。但是陳雪筆下人物並不見得逃避貧窮,反而是千方百計、「過勞地」面對貧窮:於是小說中的家庭為了急於解決貧窮,便一再想要短線致富,卻陷入惡性循環的債務;為了幫家裡還債,母親持續從鄉下奔赴城市從事性工作;父親因為種種挫敗,遂將至親的女孩當作發洩的出口;女孩想要逃出沈船一般的家,結果反而將女朋友帶回家一起還債,一起沉下去。楊照想要看到陳雪的角色面對社會現實,結果陳雪果然持續寫出大量傾吐社會現實的故事。

說到個人的文學史,當然也要思考集體的文學史,也就是台灣文學史。個人和集體之間,有牽連也有摩擦。在陳雪出版《惡女書》之前,楊照本人也在1991年的《中外文學》發表一篇跟同性戀有關的小說:〈變貌〉。這篇小說由兩名成年男子的聊天構成。其中一名喜歡跟人分享故事,尤其是他碰上一名不斷跨性別怪人的故事──這個跨性別者可以在一天之內改變性別、年齡、膚色,像是漫畫《亂馬二分之一》中的角色而不像是日常生活中的跨性別人士。另外一名聽故事的人則另有私自的秘密:他曾有過一名不甘願總被視為肛交者的同性愛人,這個愛人後來遭受霸凌而死(肛門被插入竹竿)。楊照不會覺得《惡女書》很色情,可能因為 〈變貌〉不乏所謂性變態的情節。值得注意的是,〈變貌〉中的各個角色都找不到足以宣洩苦悶的管道。小說中各個角色都因為身懷性的秘密而苦悶。我用後見之明猜測,楊照質問陳雪的小說角色如何面對社會,也是要他自己的跨性別、男同性戀角色尋求面對社會的方法。

我將單一作家的作品成績單當作個人文學史來看,不是要把歷史說得偉大,反而是要考察歷史的連續和斷裂:例如,在「沒有面對社會現實」的陳雪作品和「大方傾吐社會現實經驗」的陳雪作品之間,存在什麼樣的分水嶺?這道分水嶺意味了哪個歷史時刻?歷史,包括個人文學史,是由各種不規則形狀的斷片拼裝而成──那麼,將這些斷片拼裝在一起的黏結劑是什麼?我認為,黏結劑就是陳雪式女孩,以及女孩始終壓抑不了的罷家慾望。

不過,陳雪最新長篇小說《摩天大樓》標誌了更進一步的斷裂:這部新書明顯脫離了陳雪個人文學史的內規,不再將陳雪式的女孩當作小說特別重要的中心人物。正如書名所示,這部小說發生在一批摩天大樓住宅(並不是只有一棟,就好像是綜合性醫院都有好幾棟一樣),大樓的住戶、管理人員、訪客各說各話,眾聲喧嘩。這種突顯住宅大樓共同體的文學作品在許多國家都出現過,在此就不一一點名了。藝術電影也經常採用這種格局,例如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十部短片)和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不過著名的香港「重慶大廈」住商合一,而不是純住宅區)。許多不同文化的藝術家都為這個梗著迷,可能是因為這些大樓如同現代化社會甚至現代國家的縮影。但是「摩天大樓」跟「住宅大樓」還是不同:正如《摩天大樓》一開始顯示,其他國家出現摩天的大樓,只是為了滿足人類建造巴別塔登天的狂妄慾望,不幸這種浮誇的慾望往往導致摩天大樓淪為廢墟。

這部小說跟陳雪以往作品的主要斷裂處,在於發言角色的取捨。以往作品大致由陳雪式的女孩單獨發言,如同「一言堂」。然而《摩天大樓》卻讓不同性別、年紀、階級的角色紛紛發言,如同祭出「民主論壇」。陳雪以往作品採取「一言堂」的形式發言:陳雪的女孩持續以驚人的意志力以及「小說敘事者」(或「小說主人翁」)的身分hold住全場,長達二十年。她的一言堂讓橫跨二十年的陳雪作品之間得以聲息相通,共享默契。可是《摩天大樓》不讓女孩獨大,反而讓她降格,成為眾多角色的聲音之一。

《摩天大樓》的新,其實也是舊的延伸。陳雪昔日作品的女孩是主要罷家者,但是《摩天大樓》讓眾多角色各別傾吐罷家的慾望、每一住戶都瀕臨崩潰的邊緣。可笑卻又可悲的是,不知道是否出於作者的反諷,書中最容易惹事的角色是異性戀者們,最讓人放心甚至覺得療癒的角色卻是女同性戀者和男同性戀者。書中某些最撫慰人心(但不見得撩動人心)的畫面是異性戀女人和異性戀女人互相依偎(那麼她們還算是異性戀者嗎?)《摩天大樓》剛好再次挑戰一般認定的同志文學僵化定義。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目前正在撰寫台灣《同志文學史》。著有小說集《感官世界》、《膜》等。

 
 
與日本人聊天,再熟也別開口問…
在日本,就算是感情很好的同事,或在毫無關聯的不同公司工作,絕對不會出現「收入多少呀?」這類問題。特別是涉及(對方的)月薪,這種問題是被禁止的。

通車捷運宅東方不敗神話破滅了嗎?
預計年底前完工通車的捷運土城線延伸頂埔站及機場捷運,沿線房市今年上半年有些區域房價還不漲反跌。因此,大家開始質疑,捷運宅東方不敗神話,是否就此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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