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確乎是遠方,即使同在台灣,只要腳下的土地不動搖,災難總在遠方── 倏地竄起的火,驚惶喊叫,濃煙瀰漫,然後是一個個年輕孩子的故事……
從沒想過,我會以這種方式看到她的名。至少當她的名和故事反覆於整點新聞播放時,我並不知道我會瞥見她的側臉,纏繞紗布的雙腿,她的安靜,當然還有,她的母親。
陪女兒住進加護病房的頭一天夜裡,我無法入睡,清楚感受到整顆心臟堅硬地緊縮在一起,喉頭則像雜亂塞了棉絮那般。多麼希望那壺熱茶是倒在我身上,那壺擺放在我和女兒中間的熱茶,在幾秒鐘的瞬間(如果那勢必發生),是否能偏離命定的軌道,在時間軸上摩擦出一條新的火花,將滾沸的茶水傾注於我身,惡意的熱能儘管於我膚體上侵蝕。我寧可怖畏的惡水狠狠剝我皮,一片一片。我不要女兒受苦。
在煎熬的長夜,我聽著點滴幫浦定時發出的聲響,揣想同住在對面的傷患;那幾乎全身皆以紗布厚厚裹起來的傷者,那個孩子。隔天我離開病房時無意間瞥見房門外的名,就是在整點新聞重複出現的名,像深埋於意識土壤的種子,突然間枝開葉茂起來。
我無法不想到孩子的母親,她該多麼難以闔眼。事發第一夜,她的母親是不是也被巨大的恐懼吞噬,是不是也痛心自責,是不是也不斷地假想、揣度、自問;可以確定的是她必定垂淚,那麼多淚水不斷從她眼中噴湧而出,在一瞬間老了十歲的臉上,蝕出淺而細而深的、再也填不回的河道。她必定眉頭深鎖,必能感受椎心之痛,那名副其實的痛楚果真像根磨得剔透尖細的冰錐,直往心頭猛扎。她必定心碎如此。
也許日後她看起來很好,能上市場買菜,像往昔那樣將洋蔥、番茄或高麗菜用塑膠袋包妥,放進推車裡,也能買車票、看來無事地站在月台等候澎湃開向她的列車(她是否會突然希望命運列車轉而撞擊她讓她破裂粉碎該有多好),甚至能夠上班,像掃落葉那般將紙頁用釘書機釘好,或說歡迎光臨、謝謝不客氣;或微笑或鞠躬點頭,她看起來沒有太大不同,衣服還是妥貼地覆蓋她的身體,她會穿上合宜的鞋子甚至視場合戴上帽子或絲巾,她沒什麼不同,頂多瘦了些。
一位母親告訴我,事發兩個月,她看見這位住女兒對房的傷者的母親就那樣瘦下去,一點一滴,憔悴下去。
殘忍的事件在母親們身上烙下發燙的印記,在衣衫下的第二顆鈕釦下,在耳後,在腳踝,這裡那裡,到處都是,像胎記,我懷疑就算死後燒滅成灰,那印記還在閃爍生滅,成為永恆的傷。
那事件曾占據各大新聞頭條版面,在初夏而蟬鳴高噪的時節,整點新聞不斷播放大批傷患的訊息,他們的夢想與故事,他們年輕生命中的所有細節,透過彩色聲影細密傳輸進許多人的視網膜裡,留下灰藍的影。在開始炎熱起來的夏日,我牽著女兒的手(那時她的手尚未燙傷,還完整滑細如常),沿街穿行,經過了餐廳、相片館、生活雜貨店、診所藥局等大大小小的店面,每家店的電視新聞都放送這事件,大家都盯著遠方硝煙──啊那確乎是遠方,即使同在台灣,只要腳下的土地不動搖,災難總在遠方──倏地竄起的火,驚惶喊叫,濃煙瀰漫,然後是一個個年輕孩子的故事。先前在小吃店裡,那些新聞令我沮喪,然後我吃完飯,付了錢,牽著女兒的手,為了避開暑熱而儘量走騎樓,漫不經心地看著店家的電視,隔著窗玻璃,連續的畫面彷彿無聲電影。我牽女兒的手散步回家。多麼日常。
非要到現在才懂,光是皮膚妥貼覆蓋於身上,像溫柔躺臥於大地的植被,沒有叢聚的水泡、紅腫、破皮、流血,啊甚至沒有疼痛──大量的疼痛如夢魘咒詛般欺身而來──那多麼值得舉杯慶賀,那光潔細緻的皮膚,即使曬黑了或開始粗糙起來卻依舊完整的皮膚,那如常,噢,那如常本身,竟就是祝福。
恐怕正是那個午後,我瞥見她的名,女孩的名連同故事不知為何就留存在腦中,我如何能知道,兩個月後女兒就住在她對面的病房,我向她的母親點頭,看見她眼中的憂傷,而她,勢必也看見我的。
事發兩個多月,當初占據頭條新聞的事件僅剩零星的後續報導,一開始有數則爭議的報導,竟將事件往令人訝異、負面的軌跡發展下去,話語增生纏繞,成了駭人的硝煙和濃霧,人們指證歷歷,好像都目睹了真實。接下來的數則報導中,開始出現幾則孩子們陸續出院的消息,相關單位的捐贈支援,還有罹難者的事。當女兒進行第二次清創手術的那天早晨,我在手術室外等候,前排座位的中年男子打開報紙,斗大標題寫著:事件中的十二位罹難者,還有關於死亡,以及傷逝。接下來的新聞大抵也只能如此了,再沒有接下來的故事。如同所有的新聞報導,當激情過去,相繼而來的是更活躍的災難、痛楚和溫情。
多少難眠的夜,我不自主地憶起曾令我神傷的報導:待產的孕婦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搶救後孩子死了,母親仍在醫院昏迷不醒。另一位母親生產時突發急難,急診時醫護人員問孩子父親:「保母親還是孩子?」父親慌亂不知所措,之後為母女在社群網頁上設專頁,多人集氣回應,孩子後來走了,但母親怎麼樣了呢?最近的是一群年輕朋友參加朋友婚禮,在途中發生車禍不幸往生,那些孩子的父母親呢?他們至今能否順利吞嚥、自然呼吸?在他們望出去的風景中,是否全被孩子最後一面或事發的畫面阻隔;而留下來的那一個人呢?他知道接下來的事嗎?
還有那些不曾被報導的事。幾年前我班上一位同學自殺,事後和同事去慰問父親,他淒楚的神色至今難忘。隔年他替已往生的女兒出席畢業典禮,那年六月,我目睹了哀痛如何磨蝕一位健壯黝黑的父親,即使是傍晚,強烈的陽光仍照燙他臉頰上的淚水,那是個刺點,至今我張眼閉眼都能看見。
這些全是接下來的事,不再被報導的事,我所不知道的事。
當女兒轉普通病房,每天早晨的換藥讓她大哭大叫,於我何嘗不是一種折磨,有天我終於受不了而步出病房,不斷掉淚,一位傷者的母親見了,拍了拍我肩膀勸慰:「一切都會好轉的,別擔心」。她身材瘦削,臉上卻總掛著溫暖的微笑,但在事發的頭一個月,她說,我再也不知道怎麼笑。後來她說,當她初次在加護病房外看到我時,內心悽惶想著:又是一個受傷的孩子,一位憂傷的母親。另外一位傷者親屬常來探訪女兒,一雙細長眉眼生在猶如淨滿月的臉上,她贈女兒一本繪本,給我佛經,有次則送來盂蘭盆會上供眾的佛手,麵糰製的佛手,撫慰眾生的手。
在這段風雨飄搖的時光裡,事件傷者的家屬們彼此偎靠,正因痛楚,更不吝於給予受苦的親眷們點滴甘露:勸慰的話語、理解的眼神種種,常常我就在和他們談話的過程中,體受到了堅強、慈悲和支撐。一位母親和我分享她的喜悅:女兒終於可以下床了,她扶著二十三歲的孩子重新學步,不禁憶及女兒滿周歲後的蹣跚前行。另一位母親的擔憂是,即使朋友陸續給予鼓勵,但當孩子獨處,總臥在自身深鬱的影子裡,盤算著未知而艱困的未來,「我的一生毀了。」女兒說,她則說:「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每當我經過交誼廳,透過窗玻璃,總看見電視機全日放送著最新消息:血光、哭聲、破裂的身體、受損的家諸如此類,既古老又嶄新的災厄,不捨晝夜的輪迴,過度濃烈地灌入病患及家屬的眼瞳,分明是稠密地涓滴注入(啊莫非是無形的點滴)所有人無心張望的分秒之間,儘管來到眼前的總是激烈轟然的爆破和高潮,但新聞結束後我們會繼續吃下一個又一個便當,不在意接下來發生的事,儘管身旁總有諸多暗示:溫柔的、悲傷的、緩緩流淌的;發生於你我身體髮膚之間的這些,還有那些。
第二次清創手術結束的那晚,當女兒終於在止痛劑發揮藥效後睡去,我倚在窗邊,望向醫院的幾棟大樓。一格一格的窗戶中,有的窗簾緊閉有的半開,有的亮著而有的昏暗,有的人把玩手機而有的人正談話吧,有的人忍受著疼痛與孤寂,許許多多可能報導或無人知曉的事件,數不清的、失去脈絡而中斷的生命敘事,那接下來發生的事,我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所無法看清的事,正在那裡無休止的繼續,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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