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覺得解嚴發生了兩次:網路前、網路後;九一一前、九一一後;iPhone前、iPhone後;臉書前、臉書後……
張亦絢長篇《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裡的句子:「七年級的絕不會像我們六年級的那樣記得戒嚴,但四、五年級的,你知道嗎?我覺得,他們又記得太牢了。」
想起一件小事:國中我越縣就讀。通車路線是家人把我拎到岡山火車站,搭到台南,轉興南客運跨過曾文溪至西港,然後慢慢走一條長且闊的慶安路返回校區──冬日淒清,大概唯有後來當兵收假回萬金營區那條暗路可以並提。放假路線就輕快多了,周六上完半天課,先在台南市區幾間書店流連,拿少少的零用錢交換一個下午,然後才搭一班藍色平快抵達黃昏與岡山。大概就是從第三間書店離開、前往火車站的途中吧,有人擺了攤位,連署簽名聲援六四。車水馬龍三岔路口,天色已暗,我停住腳步在一塊布滿黑字的白布上,寫下自己名字。回家後不知是不是剛好電視在播〈歷史的傷口〉,我順口提了這事。阿嬤眼中隨即閃過一片烏陰,嚅囁道:會不會有人秋後算帳?國小時每到晚間新聞就被喚去練琴的我,腦中實無類似資料庫可蒐尋、安慰二年級的她:阿嬤,這馬(現在)已經解嚴啦。
關於戒嚴的事,還要晚個兩年,才會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讀見。
不過有時我覺得解嚴發生了兩次。大二那年爸爸買了一台筆電給我(價格大概比當今兩台MacBook Air高,重量也不遑多讓)。從此我告別背包裡積放一疊稿紙的日子。暑假抱著筆電寫完一篇四千字散文,索性把只寫了第一章的長篇也轉移戰場。每寫完一章,就連上印表機,耐心等它慢慢印出。那時學校安排了少量電腦課,學了什麼完全記不得,也好,我的七年級友人阿崩君因為高中被迫學了行列輸入法,搞得現在很像帶有鄉音的老兵。為了彌補高中社團經驗匱乏,我一口氣參加七個社團,其中三個與寫作相關,期末社團刊物製作,就拿那台筆電將社員手稿變為打字稿(或蒐集來3.5吋磁片),再用WORD進行簡陋排版,列印後交印刷廠影印、裝訂──也因為是「眾矢之的」,那幾年電腦常中毒。每回我絕望騎機車繞過大半個台北,找醫生幫他解毒,然而往往換來一個失憶的孩子。
那時偶爾與誰相約、但睡過頭了,使對方苦等一個鐘頭;那時的分手真乾淨,不聯絡意味著你亦不會在任何虛擬場域遇見彼此;那時等過許多個紅燈,跌倒的小綠人還沒有誕生;那時無目的騎機車夜遊,風微涼劃過沒戴安全帽的兩個人;那時進唱片行,從卡帶轉而購買CD,渾然不知因為喜歡哪部電影而買的VCD很快會被淘汰……
且沒注意到何以同學阿永漸漸少來一群人賴以為家的社辦,「她應該在計中啦。」總有人這麼回答。而我既沒有拜訪過「貓空行館」,「山抹微雲」,「田寮別業」,當然也沒跟上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九七香港回歸,我的答錄機音樂是〈Happy Together〉,瞎混一天後,窩在小房間聽見老爸在卡帶中說,「你比高雄縣長還難找!」高中同學老唐則一氣之下決定寄個B.B.CALL給我,反正探員223的台詞我很熟,CALL機一併移情接受,雖然根本沒來得及用,就懵懵懂懂去當兵了。
遇上精實案。某師某旅兵力移防改編,上下官兵全力以赴……練習編成典禮。除了每周一逃不過三小時基本教練,還增加許多額外訓練,終於我也能不戴眼鏡荷槍與他人成一直線前進了,終於熬過不知所為何來的編成。做十一休三,回到家我開始懂得收電郵逛網路,家人都睡了只有撥接上網的篤篤雜音一次次莽撞戳破黑夜。那時還能忍受點開一張圖片的龜速,像青春期購買偶像照片,小心翼翼按了右鍵存檔美麗什物。回到軍營也不焦慮──媽媽會為我留妥十天份副刊。誰知道外面的世界流速湍急,八十八公克GD90竟也問世了,臨退伍前開始有人偷偷把手機夾帶進營區,同梯在小部隊留守的人事室大聲播放〈First Love〉,他說是下載MP3,陌生字眼隨著宇多田光的聲音流進我耳朵,哦,難道當兵兩年,世界真的不一樣了?
世界真的不一樣了。退伍後我拎著皮箱北上找工作,失業空檔在空蕩蕩客廳,看比例失真的電視播放兩架被劫的民航客機分別飛撞曼哈頓雙塔。因隔著螢屏那一切看來遂有點假,幾年之前我才土土地觀光客貌登上塔頂,如今成了兩根藍天下的大煙囪?一次又一次看新聞重播,飛機一次又一次撞向雙塔。是真的了。
以前要講很久電話的友人都去了遠方。有人死了,有人還活著。死去的朋友還活著時我們住同一幢宿舍不同號碼的房間,晚上不睡覺坐在樓梯間聊,聊很久,下雨的夜晚,相思樹林潮濕氣味彷彿更深了。遠方不遠,即時通訊軟體線上交換音樂,病痛,昨夜壞夢與晚餐內容。誰在異鄉轉彎的街角也像置身此城中。可不是嗎?多年堅持不用智慧型手機的小嶼,終於也換了特別粗大的iPhone6 Plus。手機隨拍隨發東京灣景富士山下,然後一路嘀咕著將抵達遙遠的旅館了,想起什麼似地感嘆:「科技真是進步,我們年輕的時候誰能想像旅途召喚朋友聊天呢。」可我還是期待他的明信片(雖然會晚幾天寄達,或者根本會寄丟),在密密麻麻看不見的網路包圍中,抽身,發呆,尋思,寫幾個字。證據一樣的幾個字。
讓我懷念起十七歲,尚無電郵的年代,狂熱所寫所收的那些舊信,在老家空房間鋼琴旁堆高整整幾個大塑料箱──那時寫信的朋友,有一些在臉書上重拾,有一些則永久消失。
拋棄桌機後,住家ADSL裝上AirPort Express,從此進入無線時代。倏忽十年。從故意不用到已習慣每日被臉書綁架。雖然心裡還謹守某些莫須有的規矩。或者當風把季節吹涼,漾開小小怔忡──我是這樣回覆小嶼的:「等紅燈時,忍不住想:這麼便利的生活,為什麼我們沒有更快樂?」
有時我覺得解嚴發生了兩次:網路前、網路後;九一一前、九一一後;iPhone前、iPhone後;臉書前、臉書後。
九一一究竟改變了什麼?很想知道,因此重返了紐約。回到現場,原址變為兩口黑色大池,水不停流,方形石欄上刻著罹難者名字。望向那流動的缺口,無法想像雙塔曾在此。池旁即九一一紀念館,完成嚴密檢查,步入館內地下層,能通往雙塔舊址底部。館內一面大牆好詳細逐時細分當日空路、陸路在那晴朗早晨如何一步步變奏,重複播放的尋人啟事,精心保存的蒙灰櫥窗,無人認領的單車們,變形半毀的消防車,燒熔的雙塔天線,求救字條,最後一通答錄機留言……我拖著沉重腳步離開,這是一座「遺物」館。沒有解釋九一一事件為何發生。
黃昏了。天氣會變的曼哈頓被夕陽淋滿。摩天樓與摩天樓夾成的光的細巷盡頭,一個女孩席地而坐,手上飛快素描著。我和朋友繞過她,逕向布魯克林大橋。在許多遊人優閒腳步中,在心急的逆向單車騎士叮叮聲中,在懸索橋所切割的天際線中,在漸晚漸涼的布魯克林高地,踅過「珍的旋轉木馬」,隔東河眺望曼哈頓。啊,是的。那裡原來有兩座瘦瘦長長的雙塔,紙鎮般鎮住了細聲歌唱的燈火。如今是孤伶伶一座ONE WORLD像誰伸長了不甘心的手,固執地為另一人指出無法暗去的天空。
往DUMBO找晚餐,經過曼哈頓大橋拱形橋墩下一方小廣場,黑暗中有點點螢光燃亮,人群彷彿著魔,戴上耳機扭擺身體,還不時跟著舉手大聲唱,場邊幽幽一汪藍色,巫師般站在控音器材旁的,想必便是DJ了。他播放三種不同音樂,指揮夜晚。我好入迷看。忍不住拿出手機拍。拍了又拍。
回程,登機前的小插曲:在機場幾個航廈間搭空鐵轉來繞去,始終找不到郵筒。最後只好將一疊明信片託付航空公司櫃台。飛機上讀完《半場無戰事》──九一一紀念館應該設一個櫥窗,擺這本書。吃完餐點,滑開手機,重讀拍下的風景(是的,不用沖洗),看見那一夜橋墩下開心擺動的人們,忽然覺得那一幕也好像臉書:總是有人說著什麼,大概有人聽著什麼,或許真的改變了什麼,當然也失去了什麼。
一場無聲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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