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書帖裡最常重複的「奈何」,千變萬化,有時不再是漢字,而是一個荒涼的符號,一種聲音,像南朝在荒山裡獨自一人放情的長嘯……像青蓮院老舊木扉上留下的蠹蟲的蛀蝕痕跡……
文/蔣勳
京都知恩院到青蓮院的路上,看到好幾棵巨大的樟木。樹的主幹都有兩三人合抱的徑圍,連四處飛張的分枝杈枒也都粗壯有力,如龍蛇盤曲糾結。在初夏蓊鬱青蒼的綠蔭中穿梭飛騰,走過的人都抬頭觀看讚嘆。
知恩院正在整修大殿,無法進去參觀。我繞到後院,在僻靜角落有一方池塘,遊客稀少,水塘裡浮映出天光雲影。雲的影子是一團微微發亮的金灰,一株楓樹斜斜伸向水面,楓樹的陰影下躲著一隻棲息的蒼鷺。或許被腳步聲驚動,牠正緩緩踱步移動,四周盪起一圈細細的漣漪。灰綠色的天光雲影搖動晃漾,蒼鷺羽毛淺淺灰藍的光澤,都像一幅老舊有歲月的緙絲,從宋代傳到今天,任憑星月流轉,任憑兵荒馬亂喧囂,絲面仍然如水,流淌盪漾著歲月安靜沉穩華美的光。(圖一)
青蓮院在知恩院附近,原來有皇室駐蹕過,被稱為京都寺院裡的五大「門跡」之一。
青蓮院遊客頗多,面對庭院的主要槅間,有人瀏覽欣賞門扉上新畫的蓮花蓮葉裝飾,有人靜坐石庭前,望著階下一簇青苔發呆,像是靜觀南朝書跡裡一方墨暈。
青蓮院範圍頗大,沿著石庭、叢林、水池,有廊道連串幾個主建築。庭院後方的「宸殿」,遊客少,寂靜素樸。或許也曾經有過喧譁繽紛吧,歲月剝蝕漫漶,木扉彩漆退落,只留下少數的花卉,以及一兩隻蛤粉填繪的白色蝴蝶,彷彿在木紋間仍然努力振翅欲飛。(圖二)
歲月這樣逝去,大部分遊客來青蓮院看秋日紅楓,也可能錯過了這初夏寂靜的蒼翠吧。
我們匆匆來去,總是錯過了什麼。
像我差一點錯過宸殿轉角一處木扉。
木扉上彩漆盡落,還原成木質紋理宛然的一片木材,紋理中也都彷彿聽得到風聲、雨聲、蛀蟲的啃食沙沙聲。木扉也還在時間中經歷成、住、壞、空。
蠹蟲蛀蝕,木紋上留下被蟲啃蝕的斑剝痕跡,整修復建,有人刻意留了下來,沒有換掉。我差點錯過了,卻彷彿是因為王羲之,因為他手帖裡的兩個字,召喚我停下來,細看蠹蟲的痕跡,細看歲月這樣經營記憶。南朝手帖多「奈何」「奈何」二字,寫到重複太多次,手帖裡的「奈何」也常常像蟲長年的啃蝕,別無涵義,只是天地間一抹荒涼的線條罷了。(圖三)
書法寫在脆弱的紙絹上,通過時間的劫難磨損,記錄歲月時光。不懂時間荒涼,離書法的領悟還甚遠吧。
那是青蓮院木扉上的蟲蝕留下的書法,點捺頓挫都在,沒有錯過,彷彿跟南朝王謝子弟擦肩而過,雲淡風輕,也只是僥倖淡淡一笑。
頻有哀禍
大阪市立美術館在做中日書法展,有難得一見的王羲之〈頻有哀禍帖〉和〈孔侍中帖〉。也有王獻之的〈地黃湯帖〉。
王羲之的手帖多是朋友間往來書信,寥寥數語,文字多精簡如今日短訊。〈頻有哀禍帖〉僅僅二十個字:
「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奈何,奈何。省慰增感。」
王羲之的書信被限制在「書法」框架中,使人忘了那墨跡背後血淚斑斑的歷史。王羲之的〈姨母帖〉報告姨母的死亡,王羲之的〈喪亂帖〉講山東故鄉祖墳的刨掘荼毒。他的書信不斷述說著大戰亂裡親人的流亡離散。拿著毛筆的手,若只是一味炫耀自我,炫耀書寫技術,書法的格局何其小器。
「頻有哀禍」,王羲之是在傳述一個像1949年一樣的巨大戰亂中人的傷亡流離吧。
一般傳記多認為王羲之生在305年,311年發生永嘉之亂,漢族文明第一次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那是北方漢族仕紳大量南遷的時代,童年的王羲之也隨家人從故鄉山東向南逃亡,他的伯父正是輔佐司馬睿在南京即位,建立東晉政權,穩定了南方局勢的王導。
王羲之當時六、七歲吧,開始啟蒙受教育,正是拿起筆來學習書寫的年齡。
這個六歲的孩子,從書寫開始,看到、聽到的,就是不斷的「喪亂」事件,他彷彿一生都在用筆書寫著戰亂流亡中他看到與聽到的「頻有哀禍」吧。
「頻有哀禍,悲摧切割」,悲,摧,切,割,這是王羲之書信裡常見的用字,不是書法,是四個可以把生命撞得粉碎的鐵鎚的敲擊。王羲之的書法優雅嗎?他在〈喪亂帖〉用的句子是「痛貫心肝」。是痛,痛到被摧毀,被切開,被割裂,痛到心腸寸斷,痛到「嚎慕摧絕」,王羲之這樣書寫他的時代。
他無法承擔這時代的大劫難,他從不故作英雄悲壯,他總是說「不能自勝」「情不自勝」,這樣無助無力,他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的慨嘆:「奈何」「奈何」。
王羲之書帖裡最常重複的「奈何」,千變萬化,有時不再是漢字,而是一個荒涼的符號,一種聲音,像南朝在荒山裡獨自一人放情的長嘯,高亢淒厲,卻沒有詞句,也不是歌聲。像青蓮院老舊木扉上留下的蠹蟲的蛀蝕痕跡。
〈頻有哀禍帖〉和〈孔侍中帖〉原來應該是兩封不同時間的書信,這些書信後來成為歷史文件,也成為後代臨摹書法的範本,被收存珍藏。隔了數百年,王羲之的書帖,在唐代有大量摹本,用硬黃紙,雙鉤填墨,做出複製品,日本當時留學長安的僧人帶了一些回到京都奈良。流到日本的王羲之 唐摹本很多,包括〈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憂懸帖〉,這些書帖也受皇室珍藏,〈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憂懸帖〉,這三封書帖被裱裝在一起,中間還有〈延曆敕印〉的三方皇室印記。
「延曆敕印」是桓武天皇(737-806)的收藏印,是鑑定唐摹本二王書法的依據,傳到日本的〈喪亂〉〈得示〉〈二謝〉三帖也有這方印記,是同一時間東傳日本的作品。
李柏文書
大阪美術館的書法展覽人山人海,排隊要觀賞的群眾繞了好幾圈,估計要排一兩個小時才進得去。幸好維持秩序的義工告知有「外國遊客禮遇」,立刻免除排長龍,直接引領我們到第一個展廳。
第一個展廳有許多南北朝時代的手抄經卷,引起我興趣的是一卷〈大智度論〉,鳩摩羅什譯本,傳說是龍樹菩薩所述,但爭議很大,也有人認為是原始經典加入了鳩摩羅什翻譯時自己的論述註解。
〈大智度論〉手抄本字體明顯帶有隸書的風格,蠶頭,雁尾,橫向筆畫的波磔特別被強調,使人想起漢代居延一帶竹簡木簡上書風的大氣磅礴,彷彿飽滿緊繃的弓弦,左右開張,力勁十足。
抄經用書法,卻不同於書法。抄經一念專注於修行,若是念頭裡有炫耀書寫的表現,自然不夠純粹,不夠專一。弘一晚年抄經,爐火純青,沒有一點雜念,沒有一點自我誇耀,放下「我相」,使人看到,只有屏息凝神,一念虔誠,那是修行者的艱難,是墨跡,也是血痕。
書法展中以抄經開端,使人回到漢字的端正,可以誠意正心,放下「我相」的執著。
展場第一件作品是〈李柏文書〉,這是西晉殘紙,晉人紙本手跡傳到今日,大概這是最重要的文件了。這件目前收存在日本龍谷大學的墨跡文件看出日本對漢字的重視。我在寫《手帖—南朝歲月》時也以這件作品作書帖的起源。李柏是大漢帝國派駐在西域的長史,一個邊疆官吏向中央報告的書信,也不完全是文人喜歡說的「書法」,但在漢字文件歷史上彌足珍貴,看到此後〈平復帖〉到二王諸帖最早的書法源頭。(圖四)
書法大概要不時回到「漢字」的各種可能,「文告」「書信」「抄經」都是漢字,也都與書法史息息相關。那麼,漢字在今天,將以何等面貌出現?書法在哪裡?值得深思。
地黃湯帖
王羲之的〈孔侍中帖〉是國寶級珍品,紙質脆弱,不能展出太久,替換了王獻之的〈地黃湯帖〉。
我在《手帖—南朝歲月》一書裡談到很多次王獻之,這個「書聖」最小的兒子,在父親盛名壓力之下,開創出自己的書寫面貌,把父親用筆的內斂、含蓄,一變而成為向外的拓展。所謂的變「內擫」為「外拓」。
「內擫」「外拓」還是抽象詞彙,剛好這次展出的〈孔侍中帖〉和〈地黃湯帖〉都有連寫的「想必」二字,我就擷取出來,讓自己反覆揣摩,這兩個同樣漢字的「想必」書法用筆上有什麼不同。
王羲之的「想」「必」二字斷開,沒有連筆,王獻之很明顯,「想必」二字連筆牽絲,在視覺上牽連出很多流動閃爍的光芒線條,形成他與父親穩定溫和不同的風格。(圖五)王羲之六、七歲隨家族南遷,他是「外省」的第二代,成長於還未脫離戰爭陰影的南方。他最小的兒子獻之已是南遷穩定後出生的第三代(344年),他不像父親有那麼多喪亂記憶,他也沒有那麼多在哀禍中隱忍的內斂,我喜歡王獻之洋溢的年輕灑脫,甚至他的狂放不羈,他對頂頭上司謝安也一樣出言不遜。《手帖—南朝歲月》寫到他頂撞謝安,其實是謝安有意挑釁,謝安問王獻之:你跟你父親的書法誰好?
這問題不好回答,也容易變成尊師重道的敷衍。
我喜歡王獻之簡單回覆:故不同。
「我跟父親風格不同,無法比較,沒有好與不好的問題。」
謝安咄咄逼人,說:「外人不這樣說。」
這句話有惡意,用世俗蜚短流長的八卦要打擊王獻之。王獻之卻不示弱,回答一句:「外人哪得知。」
「外行人哪裡會懂。」
這句話給了搞政治的謝安一臉難堪,搞政治搞到要插手美學評斷,王獻之就不客氣擋回去,把謝安也一併歸入「外行」。
〈地黃湯帖〉也是書信,寫新婚的妻子服用地黃湯藥,好些了,睡眠、消化都還沒有改善。信的後段講到「謝生」頗有微詞,筆法也更放縱撒野,已經是鋒芒畢露的書風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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