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巷──有一次,住在海德堡的德國名詩人書法家兼翻譯家空船先生寄來一幅書法,倩我代為尋訪作者……我循線找去,竟是家機車修理行,開在傳統菜場旁中藥鋪的隔壁。這字,原來是車行老闆弟弟所書,他一邊幫忙修車,一邊隨樓上的老先生學禮器碑、曹全碑。追問之下,才知道老先生是書法與臺靜農齊名的國學大師汪中教授……
1974年秋,26歲的我,結束留美學業,取道歐洲,環遊世界,返回台灣,開始定居於台北大安區,在敦化南路351巷內,開展我的藝文學術生涯。就是在這條巷子裡,我遇到了「我的時代」以及「我們的時代」,一個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的「人才紅利」時代。
我隨父母於1949年初春逃難來台,先是住在高雄鳳山大寮,旋又遷至淡水、台北,最後落腳基隆,在雨港一路由幼稚園小學念到初中高中,直到進入新莊輔仁大學後,才離開基隆,回到台北,常常在士林、中正、中山、萬華、大安區遊走玩耍,幾乎成了半個台北人。
我去美國留學後,父親在基隆船務公司退休,看到大安區敦化南路351巷內,由港商出資沈祖海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怡安大廈,是當時少有的二丁掛七層電梯車庫公寓建築,十分鍾意,因此決定移居台北,入住大廈東棟。
在此以前,我在大安區的活動,多半在和平東路師大附近及新生南路國際學舍(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一帶,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附近,還是蕉林稻田與園藝花圃錯雜的郊區。沒想到數年不見,連結敦化南北路的復旦橋東西兩側,出現了頂好商圈,龍門畫廊,後來又有了金石堂書店、誠品書店、建宏書局(三民書局)與阿波羅畫廊群,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引來許多作家詩人畫家,紛紛聚居於此。他們泰半都是1949年後,自中原各省流寓台北的人才,為明鄭至今三百五十年以還所僅見,人數之眾,品類之廣,亦為永嘉、靖康以來所未有。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一住三十年,享盡師長友朋問道學藝之樂,亦閱盡人間滄桑世事變幻之奇。
怡安大廈坐北朝南,從我房間書桌旁面北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水牛稻田及綠油油的蕉葉林,那時市民大道還未建成,鐵軌也未轉入地下,開窗臨風,火車的笛聲輪聲,清晰可聞。一次詩人吳晟自彰化來訪,共進晚餐後,入夜對床長談,次晨醒來,他看到窗外景色,好像回到彰化,大感驚訝,不意車水馬龍的台北,竟也有如此鄉野景致。
由書桌北窗朝右下看,可以看到一棟老式的兩層樓水泥洋房,正在拆除改建。不久新屋建成,坐西朝東,十分華麗現代,朝西的一面是三層樓的高屋頂落地長窗,氣派非常,不過,因為西曬的關係,長長的彩色窗簾長閉不開,幾年下來,花色全都褪成了慘白。後來才知道,這是平鑫濤與瓊瑤的居所,他們出品的賣座三廳電影,大約有些是在這裡拍的。
我不太寫小說,與《皇冠》雜誌沒有聯繫,雖然鄰居多年,卻始終與平氏夫婦緣慳一面,素無往來。有一次,平鑫濤做壽,忽然由出版社打字來函向書畫界索畫祝壽,我寄上小品一幅,共襄盛舉。不久,皇冠祕書來電話,說畫太小,難以張掛出來,可否畫一幅大的寄來。我依要求照辦,但卻沒能去參加祝壽大宴。事隔一個多月,樓下郵差按對講機喊有皇冠出版社的掛號,要我拿圖章來領。我以為是「潤筆費」寄到了,不料卻是三大箱瓊瑤的著作。瓊瑤的作品我看得不多,依稀記得她的成名作《窗外》在《聯合報.副刊》連載時,曾匆匆讀過,印象深刻,此後便不再有機會讀她的作品。現在忽然收到她的大全集,無處擺放,難以消化,只好分批贈送諸親好友,讓大家共賞奇文。至於祝壽的那兩張畫,當時有沒有裱裝張掛,事後是否隨其他的壽幛壽屏,付諸紙簍,便不得而知了。
後來《皇冠》雜誌一度試圖改變風格,來信邀約詩畫稿件,這回我換了個方式,把1981年畫火柴盒大小的《掌中遊》冊頁,拍成幻燈片寄了去。不久,作品以彩色原寸拉頁的形式刊登了出來。我要求社方加印五十份贈我留念,到如今已成稀有珍本。《掌中遊》冊頁原件,後來在美國聖路易美術館開畫展時,被寫《未央歌》、《人子》的鹿橋吳納孫教授看見,不由分說,立即搋入懷中,轉身開了張一千美元的支票,夾在他的新書中,雙手遞了過來。
那些年,我在輔仁英文系當講師,教的是「西洋文學概論」。一天班上一位健朗清秀的女學生,送來一本書,說是替父親轉交,我一看,是著名工筆花鳥畫家喻仲林(1925-1985)的畫集。這才知道,老畫家就住在怡安隔壁的四樓公寓。喻氏是標準的山東大漢,身體壯碩魁梧,然卻常伏案以左手作工筆絹本團扇花鳥,端的是一幅「猛虎細嗅薔薇」的模樣。可惜我當年一心銳意改革墨彩畫,除了登門道謝之外,並未來得及與這樣的天才花鳥大師多所請益,可惜天不假年,沒幾年他便謝世了,於今思之,無限悵然。
所以,每當我工作告一段落,想起吳昌碩(1844-1927)在台僅有的及門弟子鄔企園先生(1902-1991)的「雙石草堂」,就在轉角巷口,便立即束裝往訪,不敢有所蹉跎。我與企老對吳、齊兩家的金石筆法同樣心折,勤習模仿,相互研究,樂在其中。一次,我用蒼石筆法畫〈浮雲林巒圖〉一幅,並以新詩題句云:「浮雲是懶得爬樓梯的登山迷」,他看了居然大為欣賞,立刻搓手片刻,成五古一首題贈,提攜溢美之情,溢於言表,原詩如下:
浮雲懶似我,不肯爬樓梯;叢樹生山椒,排列何整齊;
孤村含野色,晨夕聞仙雞;
沔水流淙淙,下隱百尺谿;
人間無此境,無賴居神僊。
後有跋云:「讀青哲賢弟畫,古茂渾成,戛戛獨造,欽折之餘,爰題俚句於雙石草堂晴窗,草草胡謅,還蘄教之,仁湖企園老人,年七十八。」語雖多所謬讚,但卻充分顯示老輩謙沖為懷提攜後進的風範。
結婚後,我遷出怡安大廈,搬到351巷口的四樓公寓中,租屋而居,圖的是回老媽家吃晚飯方便。大門對面公寓二樓,住的是名服裝設計師大美人洪麗芬,左側是傳統菜場,右側面對復旦橋當時名噪一時的羅曼蒂法式餐廳,政商名流出入,隨時可見。穿過菜場不遠,是詩人蕭蕭居住的公寓,公寓對面是當時有名的「敦化大廈」,白先敬購屋其中,哥哥白先勇每次自美返台,就寄居於此。
油畫家兼龍門畫廊創辦人楊興生(1938-2013),則住我隔壁的一排四樓公寓裡。老楊出生於江西,長我十歲,是師大美術系的高材生,曾留學美國念藝術研究所,但卻陰錯陽差開了畫廊,習得了賣畫賺錢的法門。他在我返台定居的第二年,在頂好商圈創辦了龍門畫廊,把當時畫框畫店倉庫式畫廊,提升一級,成為台灣最早的美式「新銳藝術發表」的商業畫廊,讓傑出畫家每兩三年有固定場所發表最新實驗力作。此一創舉,為中國歷朝歷代所無,功在畫壇,必須載入史冊。我常在巷口的美利堅麵包店遇到他,汗衫短褲藍白拖,亂頭鬍渣香菸叼,十足藝術叛徒的模樣。
一日,我在他家門口看到他,蹲在公寓進門的台階上抽菸,便好奇的上前寒暄。他跟我搖搖頭,嘆口氣說,沒辦法,上初中的兒子回來跟我住啦,不讓抽菸,只好在這裡躲一躲。我聽了啼笑皆非,只好調侃的厲聲道:反了反了,兒子居然管起老子來了!這像話嗎?沒想到,平時瀟灑的老楊,居然苦著一張臉,兩手一攤,向我訴起苦來:
太太在美國,兒子從小隨外公住。他外公是留英的,完全是英國式教育,把兒子訓練成一個小紳士,早上起來,刷牙洗臉,打扮得整整齊齊,才正經八百的來吃早餐,就差沒打領帶。男人嘛,你知道,在自己家裡,可以隨便一點,穿件內褲,就可以坐在客廳看電視,喝點啤酒,把腳放在茶几上,放鬆一下。這些都是不行的,常常挨他斥責說,像什麼樣子,趕快把衣服穿好,坐好,訓導主任似的,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連招幾個朋友打幾圈小牌,都遭干涉,簡直是「爸」不聊生,難過極了。
我聞言大笑道,天不怕地不怕,你老楊也有今天,真是一物降一物,這個兒子好,將來肯定孝順,你就等著享福吧。
果然,老楊晚年,畫室移到淡水,由兒子照顧,生涯直接由「浪子期」一躍,進入「老年期」,過起不菸不酒不賭每天畫畫的規矩生活,享壽七十有六。
住在楊興生對面四樓公寓的是江兆申的大弟子周澄周蓴波,詩、書、畫、印,無所不通,俱得靈漚館真傳而時有過之。完全與老楊相反,他的個性,溫文儒雅,謙和自牧,為人處世,一絲不苟,恭儉忍讓,細密周到,最能與人為善,其身段之柔軟圓融,直追宜蘭美食蓴菜鱸魚羹。難怪各類藝術團體,都要公推他為會長,以其擅於調鼎也。丙子年,江明賢教授召集台員十位墨彩名家,共組「長河雅集」畫會,我亦名附驥尾,推選出來的會長,當然非蓴波先生莫屬。
後來我搬到351巷旁的355巷碧雲華廈七樓公寓一樓,經營小石園,他則搬入一旁的朝陽大廈,成為近鄰。八◯年代末,我搬回怡安大廈東棟,入住六樓,顏之曰水墨齋,把小石園移至頂樓花園,與住在一樓的父母,共用一部電梯,上下來往,方便無比。不久,蓴波先生為求居室寬敞,也把畫室移入怡安大廈西棟,專心經營他的居山堂,一時學生盈庭,名流咸集,壇坫之盛,時賢共許。
有居山堂為鄰,真是獲益良多,不單自己或代人求字求印方便,就連來想要學畫的門生,也一併轉介入蓴公門下,省去不少心思。畫家像我們這樣的比鄰而居,是吳仲圭、盛子昭所無法夢見的。這兩年,我發現表弟家有女初長,小學六年級便書畫出眾,才氣非凡,到處獲獎,心想等她上初中後,一定要尋名師好好沉潛蒙養一番。乙未除夕前四日,趁姨丈阿姨自美返台,已遷出台北十年的我,特別設宴敦南朝桂餐廳,隆重延請蓴公先生入座,為表姪女舉辦拜師之宴,餐後,眾人步行移師居山堂,讓徒弟向老師行跪拜之禮,並喜慶351巷的藝術風流,覓得最年輕的傳人。
事實上,隱居巷中的藝術家,還有數位,大名鼎鼎的藝術伉儷嚴雋泰夫婦是兩位,畫水彩荷花的許忠英是另一位。嚴先生是前總統嚴靜公的哲嗣,中年以後受夫人嚴許婉瑱的影響,開始專研抽象畫,用色大膽,沉鬱明快,兼而有之,彩色墨汁,潑灑之間,一氣呵成,豪情直干青雲而遠上;夫人的油畫則合西洋東洋於一爐,洋溢著中國詩詞的溫暖情調。我與賢伉儷結識於雙方都搬離大安區之後,然而一談起那條巷子,大家都有共同的回憶,於意興遄飛之中,又有些意外的傷感。
意想不到的事情,不只一樁。有一次,住在海德堡的德國名詩人書法家兼翻譯家空船先生(Stefan Hyner)寄來一幅書法,倩我代為尋訪作者,請他落款鈐印後,由我代為在台裝裱再寄回。我打開一看,是一幅隸書條幅,筆走禮器,健勁中別有一種嫵媚,當是高手所為。再看地址,居然就在本巷之內,我循線找去,竟是家機車修理行,開在傳統菜場旁中藥鋪的隔壁。這字,原來是車行老闆弟弟所書,他一邊幫忙修車,一邊隨樓上的老先生學禮器碑、曹全碑。追問之下,才知道老先生是書法與臺靜農齊名的國學大師汪中教授 (1925-2010)。沒想到與我在師大文學院有數面之緣,又多次一起喝酒劇談的雨盦先生,居然曾經寄寓於此。
還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遷至怡安大廈六樓後,對門而居的是父親的好友姚冬聲律師(1912-1989)。姚律師是江蘇武進的風流才子,來台後做過台北市議員及省議員,能書擅畫,閒居愛寫墨龍自娛,尤以沒骨五彩牡丹著稱,時人譽之為「姚牡丹」。他曾應家父之請,繪製墨竹一幅,筆力遒勁,風姿瀟灑,境界超過他的牡丹。
姚律師晚年得一幼子,排行第十,常常帶在身邊,鍾愛非常,電梯樓梯,巷頭巷尾,童帽制服跑跳,球鞋書包玩耍,不時就能碰見,轉瞬之間,昔日童子,已然青壯。他,不是別人,就是近來大力批判蚊子館以《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調查》及《腦殘遊記》二書名聲大噪的天才當代藝術家,姚瑞中。
●註:
敦化南路351巷,後來被重編改為現在的161巷。其中作家小說家的軼聞妙事,當另為一文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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