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此事,我對瑞南兄嫂又多了一份敬重。原來,他倆是如此看重我,完全把我當作自己人……
因緣真的很奇特,有人住在同棟公寓同一層樓,或許十年都不曾照面一次;有的雖然在同一個國度、同個城市、同樣職業,卻始終沒有機會相識。但,有一天,時機成熟了,居然就千里因緣一線牽,在國外成了一家人。
黃瑞南、柳惠敏夫婦,就是在日本成了我的大哥大嫂。
異鄉覓得暖流
1982年,我義無反顧地放下台北的一切,以一張單程機票飛到了東京,圖它的海闊天空。等到真的在那個地方生活了,工作、學業、語言等諸多問題,很快就侵蝕掉沒有基礎的信心,惶惑與不確定感,像是耳內不平衡一般,暈了,也浮了。
等到工作有了著落,學業也按部就班地上了軌道,換成思鄉症。睡到半夜忽然醒來,開始想念八德路市場的臭豆腐,想念某餐廳的黃豆芽炒豆乾,想念好友親手做的八寶飯,想念母親烹煮的紅燒虱目魚,想念那票言語豐富、酒量驚人的朋友。於是,整個心被思念挖空,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彈不起來,委頓地癱在地上。
有一天,坐在辦公室寫稿子,忽然接到一通電話,青年日報的特派員楊鴻博說中央社派來了新記者,晚上要替他們接風,晚宴就設在目黑車站出來的「丸八」居酒屋。
就在那晚,我見到了瑞南兄一家。瑞南兄是典型的台灣南部農家子弟,從小就自食其力地念書,考上師專,插班到大學,考進中央社,成家立業。黃大嫂是醫生與助產士的長女,家教好,說話的語調徐徐如清風,虔誠的基督徒,念的是藥學,擺明就是賢妻良母。一兒一女,剛上國中,滿眼充滿了新奇與不安,不時與母親咬耳朵。很快的,他們在新宿區找到住處,安家落戶後,立刻約了我們到家中作客。
黃大嫂手藝精湛,台式炒米粉、滷豬腳、白菜滷、烤鯖魚……擺滿了一桌;當然,榻榻米上排列著的威士忌、白蘭地與麒麟啤酒,也展示了主人的萬般誠意。酒過三巡,肚子踏實了,瑞南兄喚來遠遠坐在一邊的兒女,兒子少虢拉小提琴,女兒姚祥彈鋼琴,替客人的酒興助威。只是,音符一揚起,我的心口忽地一緊,眼皮也跟著熱了起來;分明還沒醉啊,為何就亂了一池春水,波濤大興?喔喔,明白了,飄蕩在異國的浪子,失魂落魄地載沉載浮,猛地探頭呼吸,那種顏色斑駁,又有點白茫茫的,屬於家的暖流,瞬間撲進了整個胸懷。我自此大搖大擺地進入黃家的廳堂。
晚上,「二郭一莊」的職棒新聞才要發完,大嫂的電話就進來了,「稿子寫完了趕緊回來,瑞南幫你熱了酒,菜也溫著。」我由山手線轉搭丸之內地鐵,熱切地加快腳下的速度。飯菜入口了,溫酒暖胃了,大江南北地聊透了,眼睛剛有點模糊,大嫂空出了斟酒的手,拿出血壓器,幫我們量血壓,順便遞上兩顆維他命;瑞南換上酒杯,拿出二十一年的威士忌,大嫂說,外面有點小雨,床鋪好了,今晚就睡這裡,別回去了。
十年不變情誼
瑞南的兒子憨厚,也許瑞南從小管得嚴,說話有點結巴,我卻喜歡這樣的孩子。女兒的黑眼珠一向轉得快,聰明伶俐也能說,只是偶爾發現瑞南要她來幫我們斟酒,她的眼神裡有點小厭煩,雖說父命難違,她終究還是使命必達。有一次,我們決定去鬼怒川泡湯,孩子們要上學,無法同行。大嫂偷偷跟我們說她不去了,因為女兒沒有安全感,不願她外宿不回家。我說,來了日本多時,連泡湯文化都未試過是不對的,於是跑去姚祥面前,劈頭就是一頓罵,痛斥她不懂事,不讓任勞任怨的母親外出喘口氣。姚祥不以為然地瞪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大嫂畢竟還是參加了我們的旅行,玩得極為盡興。半路上,我向瑞南道歉,不該對姚祥那麼兇。瑞南告訴我,我前夜離開後,姚祥的確跟他抗議,怨我不該對她如此嚴厲;瑞南訓女兒,阿斗叔叔是爸爸的好兄弟,沒有把他們一家當外人,才會訓斥她,否則,大可虛情假意地討好她。
經過此事,我對瑞南兄嫂又多了一份敬重。原來,他倆是如此看重我,完全把我當作自己人。
沒過兩天,我當然又推門進了黃家,非常意外的,姚祥居然把她專屬的茶杯拿出來,注滿了茶,雙手遞給了我。大嫂非常快慰,她清楚女兒心高氣傲的習性。她說,女兒用另一種方式向我道歉,因為那個杯子,她從來不准任何人碰的。
瑞南兄嫂真心對待我這心直口快、不習轉彎的小老弟。我談戀愛,他倆跟我一起歡悅;我考上研究所,他倆興奮到差點要放鞭炮;聽我要回台省親,瑞南硬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多點盤纏,就算沒有衣錦,也得昂首返鄉。我慶幸且珍惜,有此好因緣,在異鄉覓得一對好兄嫂。
好日子沒過兩年,某日,瑞南接到派令,要調到紐約;我聞訊大駭,飛奔到黃家。我知道,調派美國對兩個孩子日後的教育絕對是正確的,可是我捨不得啊!雖然當時已三十好幾了,我顧不得顏面,就在瑞南兄嫂面前號啕大哭了起來。大嫂陪著我紅了眼,只能默默相對。最後,瑞南還是端出了酒杯,好心安慰我,美國既遠也近,只要我得空,一樣可以飛去紐約與他們團聚。
那回的成田機場送別,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因為我心意已定,當年年底,我就要飛往紐約。
時光荏苒,孩子大了,我們也跟著老了。
少虢在紐約從事社會福利的工作,與他無慾單純的個性完全相符。他成了家,娶了教會裡的鋼琴老師,生了兩個女兒,見了我會給我一個堅實的擁抱。姚祥念了法律,當了公設律師,還可兼當日文家教;她嫁了個華人電子工程師,住在紐約長島,酒量與弟弟相反,得了瑞南的真傳,可以連喝數杯紅酒,面不改色。她與夫婿對我很好,每回聽說我到了紐約,一定請我吃飯飲酒。
瑞南兄嫂在瑞南回台退休後,搬到花蓮居住。瑞南每日勤於寫字畫畫,練就一身好本事,已開過數次書畫展。大嫂每天忙著教會的事,外加公益活動;她這個基督徒與眾不同,始終尊重我信奉的佛教,從未嘗試勸服我改信基督。
每每心倦了,體乏了,只要一通電話,我就坐上火車,奔向花蓮,我兄嫂的所在地。那裡,有如數十年前東京新宿區的方南町,是我另一個寧謐靜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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