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珍奧斯汀的小說中,音樂對於情節的推展、角色修養的烘托,乃屬不可或缺。就情節推展而言,音樂的作用透過舞會來表現;就角色的烘托而言,從音樂的修養可看出這個人物的社會地位,因而也就反映了角色在婚姻市場上的價值高低。
從舞會由何人操辦、如何操辦、在哪裡舉行、何人受邀,賓客有何期待,到舞會當天所發生的事、誰跟誰跳舞、跳了幾支舞、哪些人沒跳舞,沒跳舞的人說了些什麼、做了什麼,這些環節在珍奧斯汀手裡,都是很好鋪陳的材料。更別說舞會結束之後,對不同角色所產生的影響。一場舞會若是辦得好,下一場舞會何時舉辦,也就成了眾所期盼的事,好為平淡的鄉間生活增添一些樂趣。
既然有舞會,就有舞曲,就有音樂。但是珍奧斯汀和她筆下的角色,對於跳什麼舞、什麼音樂,似乎並不那麼在意,重點還在跳舞這件事本身。
在《傲慢與偏見》第三章,賓利租下尼德斐莊園之後,辦了場舞會。賓利與班尼特家的大小姐珍跳了兩次舞。班尼特太太一回家,就急著向先生說:「賓利覺得她很標緻,還跟她跳了兩次舞!」
就連珍也覺得這不尋常,她在跟妹妹伊莉莎白吐露心聲的時候說,「他第二次來邀我的時候,我真是受寵若驚呢!我沒想到他這麼看重我。」至於他們跳什麼舞,配什麼音樂,則不在關切的範圍。對於珍奧斯汀來說,舞會的音樂只是道具而已,但是身為讀者不免感到好奇,珍奧斯汀那個時代的歐洲音樂是何面貌?她聽的是什麼樣的音樂?
珍奧斯汀生於一七七五年,比貝多芬小了五歲;逝於一八一七年,比貝多芬早了十年。所以我們可以說,珍奧斯汀跟貝多芬大致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珍奧斯汀的父親生於一七三一年,比海頓大一歲,活的歲數也跟海頓差不多。如此一勾畫,我們大致就有個印象,珍奧斯汀跟所謂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的「古典樂派」,是差不多同一個時候的。
當時的歐洲音樂逐漸走出教會音樂的繁複對位與宮廷的華麗鋪排,而偏好更輕快、更平易近人的音樂。英格蘭北方首創以機器生產的方式,源源造就新富階級,讓英格蘭逐漸累積成為世界霸權的實力,也逐漸壓倒歐洲貴族的優勢,後世稱這個改變為「工業革命」。《傲慢與偏見》賓利的登場,也就說明了這一點。這個「從北邊來的年輕人」不僅吹皺南部小鎮的少女情懷,也是財富再分配的過程:北方的工業革命新貴,帶動當地的繁榮;有錢人到別的地方租屋消費,讓工業革命的財富流溢到其他地方。
如此所造就的新富,不喜歡、也沒有能力欣賞過於複雜的音樂;但也沒有條件追隨宮廷貴族的時尚。像莫札特那樣自幼出入歐洲各地的宮廷,與各地音樂菁英如J.C.巴哈(J.S.巴哈的兒子)、海頓、馬丁尼會面,又接觸到韓德爾、J.S.巴哈的音樂,那是屬於音樂消費鏈頂端。在珍奧斯汀所處的英國鄉鎮,音樂消費的生態是另一番面貌。
像海頓、莫札特所寫的嬉遊曲及其他舞曲音樂,大概很難在珍奧斯汀小說的舞會中聽到。畢竟,那時候沒有CD、YouTube或Spotify,無法播放音樂,只能倚賴現場演奏。這也就受限於樂譜的流通與樂手的水準而定。鄉村樂師未必是專職,在學樂器的過程中,總會學到一些旋律,手邊也可能有些傳抄或印刷的樂譜;當然,一些大家都能哼唱的歌謠小曲,樂師也能拉奏,或者也會伴奏。或許就是這種狀況,使得珍奧斯汀在寫到舞會的時候,音樂總是一筆帶過,頂多提到蘇格蘭、愛爾蘭曲調。
在珍奧斯汀出生前至少一百年,流行於蘇格蘭、愛爾蘭的吉格舞曲已經傳到歐陸,大受歡迎,許多以各地舞曲組成的「組曲」,都是以熱鬧快速的吉格舞曲來結束,在珍奧斯汀的年代還是最受歡迎的舞曲之一。至於風靡十九世紀的圓舞曲,在珍奧斯汀的晚年才開始傳入英國。她未見其盛,自然也不可能出現在她的小說裡了。
〈Jane Austen Entertains:Music from her own library〉這張唱片據稱是用珍奧斯汀個人藏譜演繹而成,裡頭的曲目半數「作曲者不詳」,也似乎可以說明她所處環境中的音樂概況。珍奧斯汀個人還擁有普萊耶爾(Pleyel)的樂譜。此人的名號,如今很多人不識,其作品也很少受鋼琴家青睞,列入音樂會曲目,很難想像他在當時名利雙收,就連在英國的珍奧斯汀,也有他的樂譜。
普萊耶爾是鋼琴家、作曲家,曾是海頓的弟子。他的影響力主要表現在他後來從商,印製其他作曲家的樂譜,也製造鋼琴。這是個「一條鞭」的商業模式:某個人家的小姐若要學琴,從樂器、樂譜到老師(很多十九世紀初的鋼琴家也身兼出版商與鋼琴教師的身分),都供應俱全。普萊耶爾甚至還把自家客廳變成音樂家出入的沙龍,進而建造音樂廳。到今天,普萊耶爾音樂廳仍然是巴黎重要的音樂演奏場所,只可惜普萊耶爾鋼琴不敵時代變遷與亞洲鋼琴分食市場,已經在二○一三年關門,也算是「中國製造」的受害者。
珍奧斯汀是不是普萊耶爾鋼琴的愛用者,我不得而知,但是她的小說倒是時常提到鋼琴,而親戚回憶錄也說她每天一早都彈鋼琴,《艾瑪》裡「沒了音樂,生活將是一片空白」,可能也是作者的肺腑之言、警世之語。班奈特太太和德波夫人是《傲慢與偏見》裡頭兩個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一個俗不可耐,一個貴氣逼人。這也沒辦法,班奈特太太的安慰就是「找鄰居講八卦」,而德波夫人自陳「最喜歡聊音樂。⋯⋯英格蘭沒幾個人比我更愛音樂,品味更高。我當年要是得高人指點,必定成就非凡。」珍奧斯汀已經開示眾生,若不想落得面目可憎、言語乏味,還得多從音樂中修養。
吳家恆
文字工作者,擔任編輯之餘,也翻譯、教書、主持台中古典台「音樂達文西」,在臉書「Music Pad古典音樂史上的今天」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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