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林活頁、游老師
新來的一個插班男生很矮,穿窄小的黑色中山裝,脖子上的風紀釦很嚴實的扣起來,上課專心聽講。老師問他問題,他馬上站起來,還沒說話他的臉刷的一下子變得通紅,結結巴巴講了幾句,誰也不懂。下課時同學們打打鬧鬧跑進跑出,他獨自站在牆角東張西望。聽他的口音,我猜大概是從山東來的,就走過去用自以為是的山東話問他:「你是戲麼(什麼)縣的印(人)哪?」「俺是山東key下縣的印。」「你叫戲麼名字?」「俺叫林活頁。」
還是搞不清楚,怎麼會有人的名字叫「活頁」?拿過紙筆來寫清楚:「林宏蔭,山東棲霞縣人。」「這棲霞縣在哪裡?」「就在煙台附近。」
啊!煙台,在北平聽過的相聲段子,很多用煙台口音講笑話。父親會講點煙台話,說它跟濟南口音不一樣,喉頭音多。餃子;煙台話是giaoza,現在的韓國話、日語,餃子的發音也都是giaoza,本來嘛!餃子就是煙台老鄉傳到那邊去的。
聽林宏蔭講話很費勁,可是他更聽不懂老師們在講什麼,痛苦極了。那時候台灣的教師,多數從大陸四面八方來的,各有濃重鄉音,他們上課時大聲講課,腔調各各不同,還自以為是在講國語。林宏蔭從此就逮住我不放,經常問同樣一句話:「老師剛才說的是戲麼(什麼)?」
口音最重的是游錦榮老師;他很年輕,渾身是勁、頭髮茂密、戴深色框子的眼鏡、目光銳利、講話快速、聲音有點尖。第一次上算術課,他大聲地說:「同學們,算術是科學的東西,科學是最偉大的學問!算術也是最容易的東西,只要按部就班的跟上來,每個人都會學得很好。」
游錦榮老師上課永遠保持動態,他總在黑板前面左左右右的移動,有時走到同學們的座位行列裡來,興奮的時候,還會跳得老高的,感染力強。班上每個同學的名字他第二天就完全記得清楚,叫我們的時候不帶姓的,只叫名字:顯楨、子綱、正方、宏蔭——,開始我們覺得有點肉麻,後來也習慣了。班上有兩位同學:周立、鄭笠;當他叫著:「立!」他們兩個人都立起來啦!
游老師的福州國語委實太鏗鏘了。語音特徵有:an、ang不分;「幫幫忙」說成「班班滿」;yong、 yun不分,「擁擠」成了「運擠」;還有th的音;「學生」發音如hueo than,「小小的」成了thiu thiu的——,幾個星期下來,班上有不少同學的福州腔國語也說得不錯了,不時的以它來互相笑罵打趣。
林宏蔭和游老師的淵源最特殊。宏蔭一家人剛來到台北,住在廈門街,林爸爸人生地不熟,四個小孩安排到哪裡上學呢?某日林爸爸搭火車從基隆回台北,旁邊坐著一位年輕人,就是游錦榮老師。兩人攀談起來,知道林先生正為子女入學的事傷腦筋,游老師熱心,說:「我在國語實小教書,先送你的大孩子過來吧!」林宏蔭就這樣插班就讀,後來他的幾個弟妹,也都上了國語實小。
五年級的算術,已經不很簡單了;雞兔同籠、有餘不足、最大公約數、最小公倍數——;搞得大家頭發昏。游老師有耐心,一遍一遍的為同學講解;有一次算術考試的題目太難,多數都考得不好,他再出了幾道題目,叫同學帶回家做,改天繳上來可以加分數的。
4、中山堂表演「滿江紅」
游老師注重課外活動。他找來教體育的潘老師,組織「武術組」。第一趟拳法教的是〈滿江紅〉;隨著那首岳飛的〈滿江紅〉詞,依照歌曲的節奏,從起手式打到收尾。練拳的時候,游老師經常過來看,在一旁唱起〈滿江紅〉來。潘、游二老師是福州的同學,一同來台灣教小學。
拳練得有模有樣的了,校長也很重視,要我們在光復節那天去台北市中山堂表演。不得了啦!這可是件大事情。當時的中山堂,是台北市唯一的演出大型場所,國外來的著名音樂家才能在那兒演奏!我們這一群毛小子,能去中山堂的舞台表演?
練習得愈加頻繁,要求愈嚴格。演出舞台不很大,人多了擺不開,只能選九個同學上台演出。兩位老師多次挑選,做過不同的組合,才選定九個人,再加兩名預備隊員。江顯楨當然是首選,他排在隊伍中間,兩旁的同學要跟著他的動作走。我很幸運,入選為第九人,是最右邊的那個。
演出之前,大家擠在後台等候,又緊張又熱。前個節目的幕落下來,我們趕快在台上一字排開,主持人報完節目,布幕拉起,台下亂哄哄的坐滿了人。那個年代留聲機算是高檔設備,整個學校只有一兩台。游老師從學校帶來一台留聲機放上唱片;雄壯的男高音唱起:「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我們跟著江顯楨舉手投足的打起拳來。最關鍵的地方在「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個節骨眼上,大家要同時踢高左腿,雙手在腳尖一點,再旋轉身子飛躍踢腿,然後右手用力拍在踢出去的左腳上;動作必須整齊,拍腳的聲音也得一致,不能此起彼落的。我們在練拳的時候,潘、游二老師曾經一再叮囑,反覆操演。
唱到「仰天長嘯」時,每個人站的位置都準確,然後一齊飛起左腿,右手迎上去,動作劃一,只聽見一個清脆「啪」的響聲,棒得很!台下有不少人鼓掌。這回真的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
可是到了「靖康恥,猶未雪」的那段,留聲機突然變調了,男高音的聲音降了下來;我看見江顯楨的動作愈來愈遲緩,大家的動作也前前後後的不大整齊。聽見後台有人快跑,然後留聲機的聲音才恢復原狀。我們的後半段演出,不如開場那幾下子那麼漂亮。
事後游老師向大家道歉,說:「諸位同學在中山堂的表演都非常好,打九十五分,只有我這個管留聲機的不及格,忘記把發條轉緊,很丟臉!」老留聲機不是電動的,要注意轉緊發條。後來潘老師經常拿這件事嘲笑游老師,兩人就用福州話不停的互相消遣對方。
第二個學期開學,好幾位老師都沒有再出現;有教務處的蘇主任、游老師、潘老師等。我問過父母:「為什麼游老師不在國語實小教書了?是因為我們在中山堂表演的時候,他沒有轉緊留聲機的發條?」突然爸媽的表情緊張,同時厲聲喝斥:「小孩子不懂的事就不要亂問!」
有一次偷聽父母低聲講話,隱約知道那幾位老師都受到某「匪諜案」的牽連,從此下落不明。
後記:
●接獲國語實小校友會通知,孔繁銳老師於2017年十一月去世,享年九十五歲。孔老師一直認為我這個皮孩子還不錯,將來會有點出息的;多年承蒙老師的錯愛,實在很辜負老師的厚望。屢次在生命低潮中想到她,我默念:「你看,孔老師不是說你挺行的嗎?拿出點勁來,這回一定要撐過去。」好幾次就撐了過來。
●數十年後不少「匪諜案」公開了。我查到蘇主任確實曾被捕判刑,入獄七年。某次在國語日報編纂的《國語辭典》上,見到蘇主任的名字,出獄後他是辭典編輯之一。但是直到現在,還是查不到游錦榮老師和潘老師的資料。
●江顯楨班長一直優秀突出,台大醫學院畢業後,赴美深造,在美國行醫多年成就非凡,是一位聞名全球的胸腔外科專家。
●吳桓(1937-2006),台灣藝術專科學院第一屆影劇科畢業生。最早在電影《阿里山風雲》中飾演要角;人人愛看的電視名劇《大刀王五》,吳兄就是劇中大英雄王五。之後他以編導工作為主;獲金馬獎、金鐘獎最佳編劇獎等,為台灣的電影電視做了許多重要貢獻。我參加大學話劇社那年,吳桓已小有名氣,拖他來看我們的彩排;不用客氣請多提意見。看完了他對我說:「你演老頭子,怎麼走路的樣子就像剛才在褲襠子裡拉了一泡?」
●幾十年了,常接到越洋電話,有個操標準山東煙台口音的人說:「你是戲麼縣的印哪?」林宏蔭與我從小到老通起電話來,就用這句老台詞做開場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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