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聽到有人叫我「胖子」,其實有些懷念,像懷念自己年輕脆弱的靈魂。「想要再年輕一次嗎?」
答案啊答案,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是說,重新回到我十七歲龐大而易流汗的身軀,欲言又止,我頗有點猶豫,但誰不喜歡年輕呢?那年在台南,胖子和酷熱氣候顯然是天敵,我常要為自己臉上散發油光和汗水編製各種理由。還記得在大學路,有個顧飲料攤的女孩問我,「你是剛去游泳嗎?怎麼一頭都是水?」我連忙停止騎腳踏車的氣喘,趕忙點頭稱是。附帶一提,我覺得發明腳踏車的人,分明是要和胖子族作對,那個齒輪不是硬到根本踩不下去,就是動不動就脫鍊,在路邊修齒輪鍊,一直是我青少時期的噩夢。
應該為胖子容易流汗的理由,編一本百科全書。「我來的那邊正在下雨。」這個理由好嗎,奇怪的是我的衣服沒有淋濕。我隨身帶一條大浴巾,隨時假裝自己剛從游泳池歸來,或者正要出發。歡迎來到我的帝國,敬請保持微笑。
胖子帝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恰好和羅馬一樣。我從小耽於想像,那些權重一時的皇帝個個都是胖子,帝國內處處流著奶油。放火燒過羅馬的尼祿據說體重也不輕,他拚命建造皇宮、戲院和競技場,給自己留下特大號的座椅,當瘦子軍隊起來反對他,卻也難逃自殺的命運。我沒有放火的理由,雖然聯考前是想一把火燒掉參考書,卻覺得進食時耳邊有豎琴音樂響起,披白袍的半裸羅馬宮女深情地望著我。為了保持這個生動的想像,我必須繼續進食。希望將來有心理學家,會對這個研究感到興趣。
猶記得高二,成功大學旁的大學路開著一排自助餐館,我研究數日,相準某家白飯可免費澆肉汁的餐館,在年輕時,這類小確幸必不可輕易錯過。我只叫了一碗白飯,喝免費的湯,澆上一層美麗的肉汁,滷肉汁其實是台灣料理最偉大的發明,我絞盡腦汁,想為肉汁寫一首詩,日後我將這首詩當作初封情書,寄給一名想追求的女孩,但下場頗為悽慘,放下休表。吃到剩下兩口白飯,我穿過排隊人群要求再澆肉汁,餐館一片安靜偷偷看著我,這個舉動讓我聯想起狄更斯筆下的奧立佛,「我想再多一點?」那中年老闆有如孤兒院的管理員狠狠瞪我一眼,「一碗只限一次。」他說。
我的胃時常喊餓,這如果是我的靈魂還好辦,也許日後我會成為某種神態狼狽的哲學家,就是在路上偶爾會遭舉報的那種,一個永恆的議題從胃部傳到大腦:我吃所以我在,反之亦然。在府城街上遊盪的每名胖子都是哲學家,這個命題恆真,我們的存在是有重量的。
那時候,我參加校運,總被班級推派去比賽丟鉛球,我當然當仁不讓。其實,我這輩子從沒有好好捧過鉛球,那種重量彷彿來自另一個宇宙,沒有浮力和重力加速度的差別,屬於古老的煉金術傳說,巫師梅林的靈魂據說附身在某顆閃閃發光的金球。鉛球瞪著蒼老的眼睛,「你捨得把我丟出去嗎?」斷掉的拋物線極早墜地,希臘神話伊卡魯斯蠟造的翅膀也不過如此,我聽見場邊同學的哀嘆,好像我寫出了三一律的偉大悲劇。
胖子還有一項福利,必須隆重註明。也是高二的往事,來了個新的體育老師,個頭高,聽說是師大畢業的籃球選手。他上課要求極嚴,規定要跑兩百公尺、學會游泳和翻過單槓才能及格。我使盡所有氣力跑完兩百米和游泳,剩下的考驗唯獨單槓。奇怪的是,最早的奧林匹克比賽在眾神的山下舉辦,也沒曾聽過單槓項目,為何現代人要發明這種運動虐待自己,這種罪刑,實和種族屠殺無異。
下課後,我避開同學來到單槓場,握桿,兩條手臂想要撐起身軀翻過單槓,骨頭關節發出痛苦叫聲,彷彿遭到拷問酷刑,「我死也不會說,別想從我口中得到反抗軍的消息。」我倒懸吊在單槓上,世界是倒轉的,土地和綠草離我如此接近,我感覺身為宇宙的一份子,很快的,我就將得知生命最不為人知的祕密。
我整整練習了一個學期,只做到把自己變成蝙蝠,深刻體會夜行動物的苦處。但是,蒼天有幸,考試那天,一個個同學輕易翻過去,輪到我,我按下狂跳的心跳,準備以驚人的衝力躍上單槓,體育老師望了望我的身軀,「你繞過去吧。」哈利路亞,後來我一直記得這名體育老師的名字,直到近年才決定忘記。
過了許多年後,當征戰終於結束,昔日的戰士又回到單槓場邊,那個宇宙的起點,如此簡單的用一條波折線迎接我,我的身軀始終還是佝僂的問號,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躍上單槓,決定讓自己暫時放空。擬想自己是一隻棲木上的相思鳥,俯瞰人類的世界,浮上一絲冷笑,我終於成功的一躍而上,這是我的戰利品,反抗軍終於攻進首都,但沒有人看見。
身為資深胖子族一員,我當然也經歷聯誼的肉搏戰,戰況如此慘烈,每名胖子戰士總免不了一身是傷,但這是光榮的勳章。高三下學期,同學起鬨去和女校聯誼,免不了是聯考在即的荷爾蒙併發症。當天,我穿上一件緊身衣前往,拚命要把肥肉擠進過於節省的裁縫師的作品裡,到了互相介紹的關鍵,我幾乎已喘不過氣,向一名女孩走過去,她只望我一眼,就跳過我像棋盤上的一枚炮,這樣試過幾回合,我終於找到告白的機會,告訴一個善良的女孩:「我媽要我考上大學再交女朋友。」那個女孩說:「有沒有搞錯,這明明就是我的台詞。」
我以胖子的角色,遊走在許多人的回憶裡,那天還聽到一名台灣的喜劇導演說:「當然啦,每齣喜劇都要有一個胖子。」胖子是喜劇的保障名額,但悲劇又如何呢,我們也不習慣看見一名胖子用手帕擦眼淚邊唱詠嘆調,帕華洛帝也許是歌劇時代的異類。
胖子自然也有美學,在某幾段歲月裡,我們喜歡黑色甚過白色,喜歡綠色甚過紅色,喜歡山水畫甚過素描,喜歡遠遠的柔焦甚過過於曝光的焦距,喜歡走進熱鬧的市場甚過一個人走上去的伸展台,喜歡草書甚過楷體,總覺得過於工整總是一種極限,喜歡冰箱甚過體重計。在家一個人打電玩,喜歡《帝國戰紀》甚過《快打旋風》,雖然春麗這麼討人憐憫。進到胖子帝國,迎面打垮那些瘦子喪屍,那些長期飢餓的靈魂啊。
關於冰箱的誘惑,屬於胖子的原罪,我讀瑪格麗特□愛特伍的《女祭司》,一篇胖女孩變瘦復仇的寓言故事,我開始相信打開冰箱根本就屬天賦人權,聯合國公約應該明文保障。在冰箱上貼滿「住口,你不能再吃了」或者某名女模特兒照片,都只會增加我們的飢餓,有什麼抵抗是輸了會比贏了還更有快感的呢?
「你還是當年那個胖子嗎?」當年聯誼過的某名女孩在臉書上問我,我差點以為她是為了跳過我來表示懺悔。我想像她現在的模樣,覺得她想問的是:「所以,你還願意再年輕一次嗎?」
這個問題如此沉重,絕對不會是生命之輕,且待我打開冰箱,沉思多時,再做慎重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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