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告奮勇可能成為首位犧牲者
飛機餐吃到一半,機艙廣播有旅客不舒服,需要醫護人員協助。我和老婆大人沒有說話,交換一個眼神,我就起身去報到了。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被呼叫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名喝醉酒的老外說自己胃痛,在他被轉到商務艙後,很快就睡得打起呼來,症狀也立刻緩解;其他的記得不是那麼清楚,印象中有胸悶的、胃痛的、歇斯底里的,也有只是想試試能不能不花錢轉商務艙的。
但這次的狀況卻沒那麼簡單,這個以前從沒頭痛過的年輕男生,正和家人要一起去日本旅遊,卻在機艙中突然單邊爆炸性地頭痛起來,還合併噁心想吐。
頭痛的鑑別診斷很多,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蜘蛛膜下腔出血這類顱內出血急症,萬一是這種狀況,沒有即時處理,很可能會有性命危險。
在飛機上行醫,跟平地非常不同。被呼叫時,我有時在準備第二天的演講,有時吞下了安眠藥正想補眠,有時在跟家人聊天,有時在享受美食,有時電影看到一半……雖然每次的狀況都不同,但不變的是,聽到廣播起身的一瞬間,腎上腺素會大量分泌,把自己難得的休假心情,轉成上班模式。當下所擔心的,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處理這次的問題,這回的狀況會是暈機嗎?還是產婦?是酒醉?還是腸胃炎?是中風?還是心肌梗塞?需要立刻急救CPR嗎?以後會不會引發醫療糾紛?會不會被這個病人感染什麼新興傳染病?
在SARS期間,全球有三十五個航班出現旅客在飛行中疑遭感染,後來四個航班中的十六個人(包含兩名空服員)確認被傳染上。也就是說,萬一這位乘客來自像剛果、西非、中東這些地區,又或者他得的是新興傳染病,像SARS、MERS、伊波拉這些病毒的話,自告奮勇的醫師,就有可能成為機上第一個犧牲者。
這些,在站起來的那一瞬間,醫師都不知道。
這位年輕男生的劇烈頭痛,因著機上有限的醫療資源,回到了沒有電腦斷層、核磁共振可以幫忙的古老時代;唯一能借助的,只有病史跟理學檢查。
他過去從沒頭痛過,這次是突然發生的,痛的類型是單邊、持續、會噁心想吐的,不是血管跳動的那種痛。他沒有發燒也沒有發冷、沒有肌肉痠痛或肌肉無力,沒有感覺異常,但會懼光,眼睛在轉向一個方向時會更痛。
頭痛最常見的,是緊張型與偏頭痛(叢集性)這些類型的頭痛,但多半平常就有發作了;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雖然有可能剛好碰上第一次,但這些診斷就要先放在後面。
幫病人做理學檢查後,發現他神智清楚,血壓心跳正常,瞳孔正常,對光線的瞳孔收縮反射正常,眼睛除了轉一個方向會痛以外,移動都正常,沒有眼球震顫,眼壓摸起來也不高,脖子是軟的,四肢肌肉力量正常。我把手握成反應槌的樣子,幫病人敲起了肌腱反射,敲得糊里糊塗的,但似乎也還好。在這些檢查之後,看起來好像不是大量的腦出血,但小出血呢?能排除嗎?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從皮夾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可以做單一導程的心電圖儀器幫他檢查,並未看到中風有時會出現的心電圖異常;這是在美國心臟醫學會會場上買到的,平日偶爾用它量一下自己的心律,在飛機上還是首次使用。
向願意站出來的醫師說聲謝謝
目前檢查一切還好,我開始思考對這個病人的診斷。當時台灣正好流感大流行,會是流感嗎?流感有時會在某個時間點忽然發病,有時流感的頭痛,會在眼睛轉動時變得更厲害,但流感常會發燒,他卻沒有發燒。那麼,會是打過疫苗之後不發燒的不典型流感嗎?需要隔離嗎?或者這是偏頭痛的第一次發作呢?還是小的動靜脈畸形破裂流血,但因出血量還不大,理學檢查看不出來嗎?該讓飛機緊急降落嗎?
如果這架飛機是長程航線,十幾個小時才會抵達目的地,我可能會有些猶豫,但現在只剩一個多小時就到日本了,便不需要考慮。就算提早降落,也省不了多少就醫時間,而且目前沒有看到什麼緊急狀況,所以不做這方面的考量。
最後,我認為可能的診斷有三:不典型的流感、偏頭痛(或叢集型、緊張型頭痛)的第一次發作、腦內病變(小出血?),給這位乘客吃了大量的止痛藥,請他戴上口罩(萬一是流感才不會傳染給別人),並讓他躺下來休息,等飛機到達日本再看看是否需要就醫。
我把手洗乾淨後回到座位,一方面還很亢奮,一方面又擔心他的病情惡化,以及自己可能被傳染上流感等等,畢竟剛開始我沒有戴口罩等防護裝置。
下機時,病人過來道謝,說服藥後吐了,可睡一會症狀就完全好了。
回台灣我請教醫院神經科的小葉醫師,我想的那些以外,他還提出其他鑑別診斷,包括相對罕見的「可逆性腦血管收縮症候群」,這就不是在飛機上的我能力所及的了。
飛機上的行醫,充滿危險、不確定性,醫師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卻換來重大責任。有些醫師可能因為不是自己熟悉的領域,不願意站出來,我完全理解,也完全體諒。而對於那些願意站出來的醫師,也希望大家能不吝於給予掌聲,說聲謝謝,這到底不是他們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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