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舊彌新的書街
重慶南路的書街在日治時期名為本町通,一八九五年日人考量僑民教育,在重慶南路設立「台灣書籍株式會社」,一八九八年,日本鄉紳、後來也曾任台北州議員的村崎長昶,在本町通開了一間新高堂書店。新高堂最初僅是販售文具、教科書籍的小店,就像中南部鄉鎮沒有誠品金石堂等連鎖書店進駐的,街邊的唯一小型書籍文具店。其後新高堂職司總督府的圖書採購業務,一躍成為當時台灣最大的書店。
戰後東方出版社接手新高堂書店,而隨國民黨政府來台的書店和出版社形成叢聚經濟,到了重慶南路插枝嫁接。原本在中國大陸的重要出版社——正中書局、世界書局、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等,都選擇在這似舊彌新的書街,散葉結纍。若是文科研究生曾有條列參考書目的經驗就知,謄撰出版項到了中華書局或商務印書館時,必得要註明這是「北京」的中華書局抑或「台北」的中華書局。
殖民和後殖民的理論詞我如今記不得了,但就像那張隨時括除律令,重新塗寫的羊皮紙(palimpsest)。新舊政權頒布的政令,斑斑塗抹全寫在同一張羊皮上,幾乎看不清楚了。
啊,就像六月底熄燈的金石堂城中店三樓那幢簽名牆。每次新書發表會,城中店會請作家在牆上以粗麥克筆簽塗大名。幾年前我初次辦新書發表,終於有機會留下歪歪扭扭的潦草簽名。說起來羞赧,自己不過是個文壇菜鳥新手作家,瞎搞搞硬僵僵辦了場發表會,即便全力動員親友走路工,只差沒有下去領五百了,成效依舊不彰。結果當天發表會果真萬人空巷(的反義詞),我還自掏阮囊冒名送來慶賀花束。
時間如光影閃滅著
然後呢?那三面謄寫滿墨蟻黑的簽名牆會去哪兒呢?回過頭來再想想古典時期裡對立言不朽的讚嘆。「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這怎麼會是真的呢?花束,名牌,熱烈的掌聲,焦灼仰望的眼神。每一場講座的氣氛,交談,摺疊椅碰撞的聲響,快樂與渴望——都像是臨出了隧道口瞬間目盲的光瀑。時間如光影閃滅著,猶如飛行。
它們只能被這樣記得,被這樣遺忘。日後再怎麼蒐羅相關報導,電子資料庫或微捲,粉絲專頁裡的年度回顧,照片或直播,我肯定沒有任何一張照片記錄下聽眾的體溫因亢奮提高的比例;也沒有任何一支影片能記錄下全場清脆的掌聲,還有繽紛花籃裡飄出的馥郁奇香。
如果年紀稍長的台北孩子依稀還能記得。金石堂城中店,對街的正中書局,和斜對角的東方出版社,建構了我們這個世代大部分孩子的童年時光。爸媽去逛街買書或在那個股市上萬點的時代,去了俗稱「號子」的證券交易所看盤的八九○年代,我們被安心放置到書店的兒童閱讀區。那些背頁銅版紙新簇簇的膠膜,就是一切娛樂媒體的集大成。
我記得當時的自己,就這麼被扔在(或有幸穿越蟲洞和奇異點來到了)重慶南路書街,度過了我的小學中、高年級。一開始我生澀讀著兒童版的福爾摩斯和亞森羅蘋全集,接著是倪匡的衛斯里和原振俠。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時版權剛剛到了遠流,金黃書封閃熠熠的二十幾大本,多的是看不懂的生詞,拼拼湊湊著。那真正是閱讀的鎏銀時代。年紀更長些我開始跑進樓下新書區逡巡,找到了剛剛出版的張大春《我妹妹》和放在一起特陳的《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以及隔壁的朱天心《擊壤歌》。到後來幾乎不確定那些青春記憶是我經歷的,還是我從書裡複製貼上的。
人文地理學者提示我們,空間是記憶,是人與地方相互定義而成、不科學不精準卻來自感覺結構的度量衡。如今我回想,那重慶南路的書店,金石堂,東方出版社,正中書局三角窗,它們就是我的童年和青春,是闊綽的九○年代,是還不至於如此溽熱盛夏的隱喻。衡陽路走到底就是還未更名沒促轉的新公園,公園號的冰涼酸梅湯裝在塑膠袋裡,在尚無環保限塑收費的時代,非真空的包裝被吸管戳破時,發出颼颼的聲音。就像把時光膠囊從土裡掘深出來,會不會擔心裡面根本空無一物?
難道,
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將臨千禧年的高中時代,我再度回到書街,那時除了去南陽街補習,陪女孩去俗稱「館麥」的館前路麥當勞、德德小品集,光南大眾玫瑰瞎踅之外,就是逛書店,三民建宏書店裡的參考書托福英檢與公職教科書成了大宗。那好像是給下一輪不算太平也不稱盛世的我們啟示——留學離開鬼島,或考取鐵飯碗坐等月退俸。
結果不是這樣,或早知結果就是這樣?像拉普拉斯定律演算多次的大數據,每次擲筊的機率真有可能成了現實?我想到朱天心《古都》的名言:「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真的不算數,我真的忘了。連那本習字練習簿上的格言都忘了,「當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如今看來是力有未逮了,至於「做個堂堂正正的哪裡人」又怎麼也想不起來。兒童節時,鎮民代表送來用以綁樁消預算的玩具或文具,上面寫著「給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那到底是指誰?
幻見中的未來已經到來了嗎?書頁成了泛黃蛀蠹的能指,閱讀成了緩慢傷逝的濫情。一切被智慧手機狹長螢幕的世界取代。書市衰退,書店收攤,會不會有一天現在寫下文字的我也萬古消沉向此中,像一首感傷的懷古悼亡詩那樣無情?人們說書店可能會消失,但文字不會,說書本可能會消失,但閱讀不會。我不確定有沒有那麼樂觀,但總想說記下些什麼,在最後一間書店熄燈以前,在最後一張紙頁和最後一片CD被磨蝕之前,非得寫下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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