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似乎總快這座島嶼一小步。先是十數年前象徵旅行文學熟成期的《理想的下午》(遠流出版),再是七年前掀起小吃談詩論藝風潮的《台北小吃札記》(皇冠出版),他總站在浪尖作先鋒。問題是,明明他長手長腳漫走晃遊各地,並不真的為了什麼目的尋出題材來寫,那些文字集結,比較像是他四處遊逛,順手記下的隨筆雜談。
可能正是這樣的態度,他的文字就像他素來賞讚的台灣小吃,簡練兼有扎實根基。以往他在各篇文章也寫過怎樣尋找好的小吃,新近出版的《台灣小吃行腳》則提綱挈領:「小吃的藝術,在於尋覓(一個市鎮的佳店究竟藏在哪個區塊?),在於觀人(這個老闆如何打理食物、何以店堂比較精神),在於目測食物(好吃與否,往往進門前已了然於胸)。」簡單極了的法則,非常實用。我常想,要是差了一個字的小說也能如小吃,寫的人好好寫出自己的性格質地,讀的人抱著探尋美味小吃的嘗鮮精神,寫些札記或行腳,當成一部分漫無目的日常,台灣的小說乃至文學一定會更好吧。幻想歸幻想,也真頗有些作家做著品評和解析文學作品的指南工作,比如朱宥勳《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寶瓶文化出版)、郭強生《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聯合文學出版)和最近出版《幻事錄》(木馬文化出版)的伊格言。
找到舒服的小說或內褲
相對朱宥勳評比的三十篇小說完全以台灣為舞台,伊格言這部點評國內外現代小說的《幻事錄》剖析了十位當代最受推崇的小說家及其作品。這是伊格言版的「現代小說行腳」,他領著讀者一家家走訪地表最華麗的小說街,費茲傑羅、賈西亞.馬奎斯、村上春樹、艾莉絲.孟若、瑞蒙.卡佛、米榭.韋勒貝克、駱以軍等。伊格言稱職如品酒師,從大師們端出的作品中,細膩解讀結構、主旨、筆法、流派和內蘊,且能向外拉出廣闊的文學史脈絡,讓讀者像是對照攻略本一一破譯每個藏躲在文句後的象徵關卡和隱喻猜想。這當然源於導航人伊格言本身是老於實戰經驗的小說家。這類小說家解讀小說的目光,常與擁有學術武裝的研究學者型的解析大相逕庭。可能小說家更注重的是拆解,如何理解小說的原料、製程和零件組裝,有時機械得非常技術性,有時卻相當任性的只為了捕捉一個精準如靶心的小說內核(不管那是虛無、遺棄、傷害、寬恕或其他的什麼)。
伊格言在清晰的文本分析之外,另寫一系列作家小傳,滿有些中國古代目錄學者的簡筆速寫況味。每篇文字不長,看似隨手拈來的作家掌故和特殊觀點,又能指涉連結到正文未及的畫外音,流暢好看,像是伊格言拿手的小說技藝。
不過這裡有個問題:要是讀者真的對伊格言所提的小說毫無感應,該如何是好?道理或許等同找一件舒服的內褲。日前我的朋友顏訥寫了篇奇文〈內褲情歌〉,讓人讀得點頭稱是又共鳴互振,一時胯下癢,令我聯想到戰力強悍的香港立法會議員長毛(梁國雄)的名言:「讀書就好似著底褲咁,最重要係自己舒唔舒服。」好穿的內褲非常重要,但好穿的定義人人不同,可能阿嬤肉色大內褲之於顏訥的舒適,就像十位小說家之於伊格言的歡喜。這也像台灣遍地開花的各色小吃,你愛這家肉粽,他愛那家碗粿,大多時候就是個人喜好,勉強不來。不過,人稱台灣小說一哥的駱以軍近日推出暌違六年的長篇小說新作《女兒》,澎湃大氣,分量驚人,像是台北寧夏夜市限定版的豪華千歲宴,重點小吃一應俱全。即使作為台灣小說國宴的主菜,也當之無愧。
駱叔叔的女兒計畫
自從堅苦卓絕寫出《西夏旅館》(印刻出版)後,據說駱以軍進入了渺不可知的物理學領域,與一干艱澀的理論貼身肉搏(「量子纏擾」、「塌縮」、「宇宙爆脹」、「脫相干」、「測不準」),並將之編結織入小說書寫密林中。我原本以為,曾以次子的未來完成式口吻寫成的《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會是《女兒》的對照組,可這幾年陸續讀到的發表篇章,卻發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女兒》的啟動點或許源自於小說家本人所說的「如果我有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是否會是個噩夢」,通讀這個龐大的小說機體複合物,作者將當下的島嶼現實紀事揉接在繁複的虛構暗世界,每一篇章或多或少提及和使用的那些物理學概念,全是小說家戮力構築的奇詭建築工法。那像是逼自己回到一個最原始最初起的零點,從頭試著理解人類腦袋發展出來最尖端的數理思考。可能這樣比喻有點失敬:小說寫出有如一隻陰蝨在人體陰部探頭探腦,嘗試理解那些比牠廣大幾百億倍的人體器官組織、內褲、內褲之外的人類文明和宇宙奧祕。
因此小說勢必繁複,卻非如某些論者所說「加掛重物」地使用哲學、物理學到小說書寫以偽裝成很重要。而是,駱以軍以濃厚細密的文字,營造出極小與至大之間的尺度差距,文學的華美,原來可以如此複雜富麗的文字,疊加成彷彿觀看具備成千上萬個光影細節的宮殿建築。全書輻散出的可能性,具體呈現在結構上的多線繁雜:「少女機器人」計畫穿插其中,計畫核心小組王、拖雷和「我」,演繹的是類似國家級機密計畫的迷宮陣、權力鬥爭場與女性之間各種樣貌性情演練的對決;「我」和微若絲線般聯繫又斷絕的捉迷藏遊戲;「我」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之間若隱若現的糾結;反覆演練的「我」與各種女孩間的情感(與性愛)教育等,彼此錯綜交纏,且配合小說中的「少女」計畫研究機構背景,小說家史無前例地大量引用、互文諸項重要藝文作品(尤其最明顯的《紅樓夢》)。小說卻奇異地沒讓讀者觀看到「少女」計畫的正面,僅有的影影綽綽的剪影側寫,更顯得計畫整體的亂迷、瘋狂和失控。然而,小說家的內心畢竟是柔軟的,整部小說讀到最後就像小說中的「襲人」女孩們,擁有著把整座海洋的髒汙全數濾清的修復能力。
舒國治在新書序言說:「你若是愛小吃,又嫻於小吃的門道,那肯定你在台灣的生活過得不錯。」我想,若將關鍵字「小吃」換成「小說」,似乎也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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