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寫作的關係,我對于〝說法〞的問題一向甚為關心。普遍而言,能夠將事情依次說明清楚,沒有混淆、矛盾的地方,算是起碼及格。然而文學上的要求當不止于此,通篇以生活用語,想寫出深刻動人的情味恐怕十分不易。 偶而翻閱本地小學的「國語」課本,暢通明白固然達到了,但自第一課起到最後一課,竟一體索然無趣。實在情形是課本編選者的顧慮,只怕違失「審查」規則,但求無過。至于國語文真正寄望育成的國民素質,卻徒有規則,實際完全落空。 我自己曾有一篇散文曾被〝選中〞,在教材編輯過程中,被出版社改得面目全非,無論我的題旨和釋例,一概不用,而代之以僵化說教。當我怒詢之下,其回覆的<答辯狀>可證明他們的編輯心態。 據說美國啟蒙階段的幼稚園裡,即有〈Show and tell〉的訓練,〝讓孩子就其喜歡的事物,在同伴、老師面前,作數分鐘的說明〞–這對用言語正確傳達事實,並含條理思考和敘述,以我看攸關有生之年,至為緊要。 此回暑假孫兒自日本來小住,發現一年半的異國居留,已對其語言表達產生影響。譬如語法:問四歲的那個,想不想去某地?答說:「要去,也是可以的。」婆婆問:愛不愛婆婆?他避重就輕的反問:「那您說呢?」 「日本人說話素不直截了當,拐彎抹角,繞著圈子說,希望聽的一方默察所說為何。」這是日本學習院大學教授木下氏的分析。他說,與歐美人交接一般直接了當的回答:累了;或餓得很。在日本人的情形,便會說:不,沒什麼;不,我晚飯都很晚才吃的。 木下氏說:日本人的語言習慣不是有理說理,或是以理服人,而是情緒的、含蓄的讓對方點頭,儘可能在多種多樣的日語表現中,無意中找模糊而又柔和的話來交談。日本人之間的應對,幾乎是像站在對方的立場一樣,以不損害雙方的氣氛,凡事說來與對方同調。 這種〝語味〞用在日本文學中,常蘊藉許多令人暇思的空間,一向為我所鍾喜。有時候讀到某些譯者,從自己的理解角度,直接了當的譯寫出來,讀來如中文白話似的明確,從文學欣賞角度看,完全失卻了日文的意味,反而令人感到索然無趣。 但就說明性質的語文(如產品的說明書、科學學術論文)這個〝不肯把事情明確說出來的國家〞麻煩就大了,比如輸出的產品硬軟體都有好評,偏偏在〝使用書〞的表現可笑。尤其以英語為共通語的論文發表,由于那個曖昧的習性,不正確的筆調就出來了–因為有日文底稿本的關係。 我讀木下氏那篇文章的中譯者,開宗明義的便說了以下的話: 「以日文為底本從事譯述,那是要命的事,因為稍一不慎,就會掉入原文的〝蛇足〞之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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