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與幾個哥哥一起睡在綠色大方蚊帳裡,黎明前後是最睏倦不想起來的時辰,慣例的聽見父親在席面上沙沙的放輕腳步走動。 在我們幾個盤據睡覺的房間,靠右有一個墊高起的木地板,約一席大小,日式建築中管它叫「床之間」的角落,一般用來佈置矮几供放陶瓷插花藝品,背牆上懸一幅立軸書畫,算是一個家庭中文化素養的表現。 我們搬進來住以後,父親將此作了小小的變動,那幅立軸換成悟道者禪味詩句,前邊矮几上,把他那尊遠渡重洋帶來的白瓷觀音菩薩安放在那裡,此外不免有青瓷香爐等等的配置。每天清晨約摸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是父親的「早課」,此時我見他擦亮火柴點燃線香,接著一聲輕輕的木魚,便開始連珠似的吐出經句,熟練無比,有時也忽然在一種吟唱中,拉長了起伏的調子,換一口氣,又急促而堅定的愈來愈快。 然而,這種頌經除了開唱之始,予睡夢中的我們有小小的干擾以外,接下去簡直猶如催眠曲似的,那美妙的節奏感把我們幾個帶進更深更黑的夢境去。 關于信仰,父親從來不想影響我們。 經文無論每天如何反覆唱唸,我們是一點兒也不懂的,主要是在於印度文的音譯吧,一些有趣的音節聽起來像南洋水果「波羅密」的字音重覆倒裝。但有時也夾現漢語詞彙,譬如常常念出〝善男人、善女人〞(我那時理會為〝三男人、三女人〞,)為什麼把大量外來語音譯,卻又夾雜本國語文,這種譯經的規矩我一點不懂。有時候對某些段落我們幾能朗朗上口了,但父親從不解釋,自顧自做完功課(他這麼稱謂),一本經念完以後,收拾起來,開始他一日的庶人生活。 早年父親大約向僧侶法師們學習過經典吧,家中也藏有裝幀講究的佛典幾部,那尊高不過盈尺的白瓷觀音像,記得曾受到特別的加持----幾位穿著大紅大黃袍服的僧侶(父親說是西藏來的〝活佛〞)來到我家,在供佛的房間裡宣唱了幾句,旋即把家人預備好的一碗白米抓取在手上,向佛座高高撒了出去–--那還是渡海來台以前的上海時代。 我從蚊帳的綠色透過微亮天光,看過跪坐蒲團上的父親,虔敬的一手打千,一手輕敲木魚,身上罩著深藏青色的紗袍,他在祈求什麼嗎?知識者胸中的詭密,永遠不像凡夫村婦那麼容易一眼看透。 經常的,我在迷糊濛矓中又入睡了。 說起來,父親似乎將這二十分鐘的早課時間,當作我們兄弟起床的〝貧睡鬧鐘設定〞,一旦時間到,他便輕手輕腳的幫我們取下蚊帳摺起,把踢開的被子摺起,在我們兄弟橫豎躺著的身體間跨來跨去,這時候必然依序的大哥、二哥、三哥紛紛醒來,趕緊離去為上學作準備,那時他們都已上了中學校。 因為我還幼小,父親並不主動喊醒我,只待我自己醒來,一看!四周枕被蚊帳都摺拆齊整在一旁,那十二席的塌塌米上,只我孤零零一個人躺著,長廊的落地門早已拉開,傳來庭院的鳥聲啾啾,並晨間草木生發的香氣,我恐慌的一骨碌爬起,待回身看那「床之間」的佈置,此時一尊小小的白瓷觀音像,猶如玩偶似的擱在那兒,毫無力量可言。 那時我不由得感到,黎明前後頌經的神祕氣氛,當此刻天光大亮下,變成一場不確定的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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