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成為一個異鄉人就是我們逃不過的宿命。從祖輩到父輩,從小鎮移居到城市,從一個國家移居到另一個國家,總是在揮手告別……
親愛的S,都到了這樣的年歲了,我卻還一直在抗拒「中年」這個字眼。也許終有一天,我們無一倖免地將一步一步成為我們曾經那麼厭惡的大人。我們曾經信仰、珍愛的,會像沙灘上被浪潮沖刷的沙堡一樣,失去原有的稜角,慢慢磨成一個突起的疙瘩。正如我們是弄潮的一代,曾經站在世紀的交替,經歷了網路的黃金年代,又目睹各種事物消逝、汰換如此之快,而無法相信什麼是真正永恆的。也要過了這麼多年才體悟到,我們不曾掌控過浪潮的起伏,我們只是有時奮力追著浪花,有時倉皇逃開。
但我偶爾仍會想起我們一起寫作的最初。S,那時我們還穿著白色校服,擁有過剩的時光而無憂創作的效率,耐心地一筆一畫把幾千字謄寫在綠色格線的稿紙上,不知不覺在手指內側留下了此生消磨不掉的繭。我們一起在學校裡搞寫作小社團,辦壁報,並且一心崇拜《椰子屋》雜誌的年輕作者們。那時《學生周報》早已休刊,莊若、小他那些六字輩(六○後)的編輯為了繼承「學報精神」,創辦了《椰子屋》,喊出「永遠快樂的年輕文化雜誌」的口號。那樣朝氣、無所畏懼的姿態,大概比老牌的《蕉風》更吸引十多歲的我們。我們跟著雜誌裡頭的評介去讀西西、也斯、村上春樹和米蘭昆德拉,也偷偷存錢去買編輯推薦的李歐納.柯恩的卡帶,在同班同學都迷香港四大天王的時候,忍受一個外國詩人那低沉的呢喃自語。
那是我們的九○年代,世紀的尾巴,以及時間尚未被網路和手機瓜分寸斷的綢緞時期。S,你說得對,《椰子屋》啟蒙了我們這一輩的創作者,但我們後來不曾繼承他們對文學的理想和口號(即使《椰子屋》停刊之後曾翎龍創辦了兩期短命的《有本雜誌》)。如何啟齒「永遠」呢?想起彼時他們辦雜誌,還是用剪刀和漿糊貼版的。想像他們圍著一張暗色大桌,將野放的句子剪散,再一一用膠水黏合。那是我們已經無從追憶的文學手工業歲月,以及一併隨之逝去的文藝青年群像。偶爾翻開中學時代收藏的那些發黃的過期雜誌,仍不時想起那些青年身影。
S,你知道嗎?許多年以後,我在副刊讀到一篇專訪,十幾年前結社辦刊物的文藝青年說起往日時光,言語中有閃動流光,照片裡的身影卻漸漸變胖、長出鬍子和白髮……晃眼都已是定格的中年。到底誰才是最後一個文藝青年呢?他們竟互相推託起來,彷彿那個理想年代皆成往事不堪。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不再自許文藝青年。大概是覺得所有既定的名詞,都顯得沉重、不自由,或者也嫌太老氣了。後來「文青」變成時尚顯學,卻輪到我們要踏入中年了。我們目睹文學同人雜誌最後的榮耀時刻,往後再沒有了。於是我們像是爬出水面的彈塗魚,離棄了原生的海水,開始用胸鰭匍匐在泥濘上。那時候網路狂潮還沒真正降臨,個人電腦是極之昂貴又太過有趣的玩意,我們每天放學就跑去朋友的家,用如今老舊得可笑的286電腦玩波斯王子、三國志第二代(怎能想像當初的電腦連滑鼠都沒有)。我們開始學習倉頡輸入法,背記人弓火是你,竹手戈是我,學會了把每一個字眼拆散,復又組裝在一起,恍若另一種繁複結繩的技藝。
我們曾經仰望他們的理想,但拒絕了繼承。我們經歷過「爬格子」的時期,但第一批捨棄筆和稿紙的也是我們。S,如你告訴我的,我們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論當中,從繁盛到另一個繁盛之間,過渡的物種。我們注定會在體內同時擁有半退化的鰓和發育不整的肺葉。我們會無可救藥地懷舊,幻聽潮汐的聲音,向後來的人叨叨絮絮那每一件時光浪潮之中消失的事物,曾經的形狀。
彼時張貴興和李永平的雨林書寫,那些茂密華麗的枝葉藤蔓、奇異神祕的熱帶走獸,開啟了中文世界對南洋的想像和誤解。對移民第三代的我們來說,「南洋」終究是一個曖昧的指涉。它是何者的南方?不管神州或南洋,這些巨大的字眼都背負著尾大不掉的沉重和違和感,如同我輩急欲掙脫的,囚禁了祖輩們的那個大國民族的幻夢。對我們來說,原本的雨林早就被砍伐成墾殖地,變成了另一種生活的場景。那就是黃錦樹、鍾怡雯書寫童年或少時記憶中的鄉野膠林(最近黃錦樹主編的《膠林深處》記下了那段集體記憶)。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的橡膠樹,已不再是蒼莽蔓藤的縱橫狂野。從野生到墾殖,物種消亡、逃離,那也許就是一個隱喻。再後來,原本的膠林大部分都被翻種成油棕。如今油棕園也正在逐漸被推平成住宅區、蓋公寓。
從我們這一代開始,已經大多不再是鄉野裡長大的孩子了。S,和你一樣,我的童年就在排屋度過,離開原始的森林,甚至離山離水都非常遙遠了。我們必須學會虛構,把排屋前的臭水溝當成小河,把石灰大水管想像成我們的祕密基地。所謂排屋,就是七、八○年代城市規畫的住宅區,一排一排無縫連接的單層或雙層透天厝,形成一個「花園」社區。少年時我們日日在如棋盤交錯的馬路蹓躂,用腳踏車丈量一座市鎮的距離。小鎮上並沒有真正的書店,我們最常光顧的是一家叫作「李貿易」的店鋪,裡頭怪異地出租很多盜版漫畫和武俠小說。偶爾中華商會的底樓會辦小書展,大部分都是財經、保健的閒書,有時候挖掘到阿城的三王、朱自清和徐志摩的二合一全集,或者白先勇的《台北人》,總要珍而惜之用透明紙包住封面。S,說起來可笑,我們那時一點都不曾察覺資訊比外面的世界落後了一大截,或許是那時老街區一帶尚開綻著它最後的繁華。在我們離開小鎮之後,童年的地景一一被拆毀、消失。新社區蓬勃發展,老街的店鋪關了門就沒再打開。回頭再看,牆縫蔓生植物,一整條街就黯淡蕭條了。
後來我們都告別了小鎮,告別了自己十八歲以前的身世,來到台北,迷路在繁華的城市街巷裡頭。S,也許成為一個異鄉人就是我們逃不過的宿命。從祖輩到父輩,從小鎮移居到城市,從一個國家移居到另一個國家,總是在揮手告別。一九九六年,恰逢BBS在台灣的黃金年代,許多只能用手去指的事物等待我們命名。我們坐在昏暗宿舍裡,卻像游牧人一樣流離在大紅花的國度、山抹微雲、田寮別業、地下社會這些BBS站。我們也寫詩,只為了深夜裡互叩的回響。我們的打字速度此刻流利無比,毫無困難地接納了網路世界的各種虛擬、狂熱和混亂,並且在那裡結集,相互取暖,想像一個文學的共同體。我想,是我們太執著在自構的虛擬身分,生硬地把我們和上一世代的創作者,分成了我們和他們。
S,還記得那個時候,資訊之高浪淹沒了弄潮的我們。我們囫圇吞棗地硬啃那些翻譯再翻譯的文學理論,依樣葫蘆地嘗試魔幻寫實、後設和意識流技法,如今回想,似乎並沒有真正創新出什麼東西來。同一段時間,黃錦樹已經在馬來西亞的副刊和前輩作家激烈爭論,一把火燒向馬華文壇的野草芭。那時的副刊新聞都沒上網,我們團團圍坐,傳閱友人從馬來西亞漂洋過海遠寄而來的過期報紙,看那紙邊日期,愕然發現都已經相隔了一個時差。
也許因為燒芭事件,我們在失去「文學大老」的年代寫作,那對年輕創作者來說未嘗不是好事。而我們曾經一心期盼的網路文學盛世最後並沒有真正的降臨,或者它已經過去了,或者如今已經分化成更細微、更日常的書寫。網路的生生息息著實太快,如接踵浪潮,還來不及等待發芽,又是另一波載體的革命。而依賴網路共生、城市化的生活,讓身處不同地域、國家的同輩,彼此的成長經歷看來又那麼相似,而一併失去了原本身分鮮明的特色。如今,我們沒有人承接那些老派文藝青年們曾經執著相信的永遠,也沒有全然認同留台作家們對馬華文學的想像。但我知道,S,我們始終只是弄潮兒。我們害怕變成中年,其實只是無力看見更遙遠的未來。我們總是選擇站在過去和未來的邊界,因為明白眼前的事物皆不長久,而必須一直去創造、虛構更多的什麼,來填補那巨大的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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