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立,我更常「回嘉」,脫掉球鞋,穿上拖鞋,先去民雄街上覓食與拜拜;然後往原初回溯,帶著孩子到鄉間冒險,脫去文明的束縛,赤腳,跳入田野,讓泥土再次把我的腳掌弄髒、弄痛。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反正,我就是一直走下去……
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反正,就是一直走下去。
小時候的我不愛穿鞋,總是褪赤跤(th□g-tshiah-kha),在阿媽家的稻埕奔跑遊戲。夏日的午間,稻埕被曬得滾燙,若要穿越,得躡腳而行,一踏上,猶如熱鍋上的豬油粕,受不了高溫而蹦、彈、跳……
鄉野的童年,是自跤底來感受的;關於家鄉的記憶,得從足下開始。
我和童伴們,從村莊後頭的擎天巨樹溜出土庫庄,一條筆直的路通往祖田與溪流。早期還是礫石路,光著腳丫踩踏其上,石頭或圓或尖痛得很,受不了就轉進田埂,繞路而行,濕濕涼涼的伴隨雜草與青蛙,腳微微陷了下去,彷彿可聽見壤土縫隙間空氣被擠壓而出的聲息。若失足陷入爛泥,得動用雙手將腳硬拔而出,且趕緊找處圳溝跳下,用山上引來的激流沖洗,水真清冽啊!好過癮啊!自腳底,傳來水泥圳體那微微的粗糙顆粒感。
和童伴就探入了竹林,細沙的踩行輕靈神妙,誤踏竹刺可真是痛痛痛!然而,熱愛嬉戲的孩子顧不了那麼多,逕直往溪流而去,涉入水中深陷軟泥,腳掌被全然包覆……就算短褲濕了、水流急了,我仍無懼閉上眼睛,迎著清風順著溪流穿行此古稱「諸羅」的遼闊大地……乾裂時田土之粗硬,步入雜草叢探險心忐忑,磚塊隨意鋪築通往磚窯場,神明廳地面的磨石子平滑清涼,還有縱貫路那暗黑微帶黏性的柏油……
生命的初始,真真切切是用腳底來認識世界的,我那寬平、厚實的腳掌,指頭肥粗讓田泥不易自指縫間滲出,基因原初的設計就是要來下田種稻,為務農而量腳訂做……
為了生計,為了脫貧,爸媽胼手胝足撐持起一間工廠,還是不想穿鞋,我和弟弟在石棉瓦與浪板臨時搭建的空間追趕跑跳,地上散布著鐵屑、鐵片、鐵釘,稍不注意,腳底即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如同田野冒險,在凌亂髒汙的工廠奔跑,得具備敏銳的反應、及時的觀察力,一旋足、一蹦躍,立刻躲過那伺機而動的危險。這般的經驗,如此的能力,在我這個調皮的孩子身上累積。雖無課外書,更沒有文學、寫作得配備的諸般能力,在我那質樸的生存中,自然而然削尖、磨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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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長的時代,台灣轟轟烈烈從農業轉向工業,往商業化都市化大步邁進。家鄉民雄也不得不如此,在廣袤的農田果園中,植入工業區與大小形狀各異的鐵皮工廠。我的童年非純粹的農村美好,更非現代的都市涵養,而是隨著產業的發展,處於一種動態的變化。
終究是要長大,終究得改變,我那雙桀驁不馴的腳掌,不得不套上文明的束縛,卻仍堅持腳趾外露、穿脫自在,我進入了淺拖仔(tshi□ n-thua-□)年代。
兩千年後,「台客」流行語興起,淪為時尚標榜與認同徽章,報章雜誌以圖片大大炫耀無敵藍白拖與夾腳拖,列為台客標準配備。
我卻深感疑惑。
咦!我也是正港的台客,但我從小穿的,是那種顏色如煎熟香腸的皮面拖鞋,寬厚交叉的鞋帶還鑲上五顆銅色圓環,鞋底相當厚實,穿著穿著拖著拖著磨平了,就得換雙新的。
後來才知道,這牌子名為「萬年牌」,我穿上它,騎著腳踏車,往民雄街上去,看漫畫、租錄影帶,日間逛文具店、天黑逛夜市。更多時候,是去大士爺廟旁的不見天小巷,吃肉圓、當歸鴨麵線、肉羹麵、水餃與八寶冰……足底的這雙萬年牌,是我小鎮生活的標準裝備,穿上它,在民雄街上兜繞真是優遊自在。
像我這樣成長於嘉義的孩子,無論到哪兒,就是短褲拖鞋的,甚至前進牛排館、百貨公司、聚會喜宴,死都不願讓腳掌關禁,定要破出天窗,讓指頭活動、呼吸、仰望……
死性不改,固執鐵齒,熱愛自由自在,天涯海角,那種嘉義人的脾性就是不改。哪管外在環境變遷或禮儀慣習要求,恁爸就是要維持「體適感」,一雙簡便縱行天下,困苦窘迫也好,浮華迷失也好,像我這樣的嘉義人,定要騰出空間,讓那雙拖鞋可以在跋桮(pua'h-pue)的容許範圍內,仰覆仰覆,慵懶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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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從最小號的萬年牌穿起,到跟阿爸一樣的尺寸時,表示我長大了,身高與體毛初初是一個成人的樣子,約略是在讀高中時。雖說學校規定穿皮鞋,僅在軍訓課與重要集會虛與委蛇,生硬方黑很不嘉義,若非得將腳掌包覆,布鞋(p□o-□)比較人性啦!
一九九○年代,進口球鞋開始普及,尤其是籃球鞋,最能承載高中男生的體味與慾望。各大品牌登陸台灣,Adidas、Reebok、Nike陸續在嘉義插旗,最耀眼者當然是喬丹系列,清早在教室瞥見有人足蹬純白最新款,隨即引來他牌球鞋之踩踏,義正詞嚴說:新球鞋得讓人踩一踩,這是規矩。
但那無非是一種忌妒,羨慕他人,自己也要有一雙屬於自己的球鞋,我的雙足,心甘情願被包覆,真是舒服、貼切、合理。鞋底有氣墊,鞋面有時髦的線條與眩目的螢光,我穿上我的球鞋,從民雄搭火車到嘉義,踩腳踏車穿行棋盤式街道,到山仔頂的嘉義高中讀書、考試、打球、憂鬱。如此的來來回回,是我寂寞十七歲的主旋律。
命中注定,在諸羅平原的文明前端,我遇見文學,拿起筆塗塗改改將字句濃縮到扭曲變形無解,那是詩,我青春的晃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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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後,離開鄉間,離開嘉義,大學時先待高雄,研究所在台北,自此,在外地戀愛、工作、結婚、生子。
然而,我這個嘉義人的死性不改,在台北的街頭拋拋走,依然短褲拖鞋的,嚴冬冷雨也不改其志,一雙肉色萬年牌,往往引得朋友與店家驚呼,說這個好台好炫好猛……但我不是那種標新立異的人,純粹是惰性,那源自土地與親族的生性……雖說到公眾場合,往往遭受他人側目,甚至被咖啡廳老闆警告……
人住台北,我筆端所寫,總是指向家鄉:《家工廠》寫民雄的童年回憶,《晃遊地》乃高中青春紀事,《海邊有夠熱情》、《基隆的氣味》的文字風格與觀點,更不脫原生的土性。朋友讀我的詩集,評論說詩句中的鄉野看似孤寂空寥,實則豐腴肥滿,而涉及到都市的,皆壓抑愴愁,唯生硬的鐵殼與水泥,人都不見了,就算有生類,也是變形扭曲的動物。越活越往本初去,我試圖擺脫華語的糾纏,讓舌頭的台語回到該有的樣子,毅然而然攜帶嘉義腔口,前進都市文明的光鮮絢麗,書寫文學、錄製廣播、繪圖影像,無所不至。
原來,我從未離開故鄉,它附身於文字,在一篇篇的創作,一本本的書籍中,現身、渲染、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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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我住台北的時間,已超越嘉義。
現在我出門前,定會套上襪子,穿乾淨的鞋子,嚴整走向都市。
翻找鞋櫃,萬年牌竟杳然無蹤。
恍然一想,那不吸汗的皮面,尖銳的邊緣,還有生硬的鞋底,讓我無法好好向前行。前中年,就怕筋骨痠痛,雙腳也不再那麼勇健堅強了,走路遠行,我得要包好襪鞋,以防足底受傷。
已是個台北人了嗎?
是,也不是。無論在哪,無論生命漂流到哪個所在,我都是在鄉野奔跑的孩子。
四十而立,我更常「回嘉」,脫掉球鞋,穿上拖鞋,先去民雄街上覓食與拜拜;然後往原初回溯,帶著孩子到鄉間冒險,脫去文明的束縛,赤腳,跳入田野,讓泥土再次把我的腳掌弄髒、弄痛。
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反正,我就是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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