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與五舅深談,已是在他經歷意氣風發與承受多次人生打擊之後……
最親近的五舅
有著高大身軀的五舅,習慣斜倚在上下鋪的下層床上,剩餘的空間,剛好夠擺棋盤或發撲克牌。「小柯,要不要再拚一盤?」絲毫沒有小看晚輩的口吻,搭配帥帥淺笑,隱隱傳達著要「勇於挑戰」的鼓勵。
「好!」向來怕輸的我能這麼爽快回應,是因相較象棋的毫無贏面,可以事先布局的陸軍棋,似乎多了那麼一線勝利曙光。
泰半待在外婆家的童年,因附近同齡孩子多被長輩視為「野囝仔」,於是陪我長大的玩伴,就剩六位舅舅。與每位舅舅有著不同的緣分,感謝感念自然也各不一樣,但能以親近兩字形容彼此關係者,非五舅莫屬。
記憶中他可以吃很多很多碗飯,特別是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時。「小柯,你猜我能吃幾碗?」當年瘦如猴子的我,任憑外婆三催四請也難吃完一碗,所以回答「三碗」已覺有點誇張,不料他笑著搖搖頭。「那四碗!」他仍笑而不答,我就這麼看著他吃完一碗又盛一碗,最後答案是令我大開眼界的「七碗」。
後來不知是他出社會忙,還是我上中學後搬家,反正就不太有機會多聊什麼,直到某日突然發現他身旁多了位親密女友。五舅不疾不徐地把我當「同輩夥伴」介紹著時,那場景再度「定格」在我腦海:一方面是被「當大人」的對待,讓我受寵若驚;另一方面,也下意識地接收到「五舅要有自己家庭」,隱含著我的大玩伴將「心有他屬」。
或許就是自那天起,我切斷依賴家人的心理臍帶。
儘管時間如逝水,仍明確記得後來有一小段日子,曾將舅舅給我的照顧投射到小表弟身上。又因自己生活愈來愈忙,好像是在外婆家的樓梯間吧,也讓小表弟有了個留我不住的畫面。
再與五舅深談,已是在他經歷意氣風發與承受多次人生打擊之後。他告訴我身體多處不適,已安排全面檢查。頂著心理學知識的我,暗想大概是身心症,還一本正經地傾聽回應。
未料檢查後的結果,是血癌,且已轉移。
你一直陪伴著我
那陣子心神不寧,某夜欲停車時,還碰上排檔只能擺盪在N檔與D檔間。入不了P檔,意味著鑰匙拔不出和車門鎖不上,要嘛棄車不顧,要嘛只能往前繼續開。偏偏修車廠早關了門,要駛往哪兒好?
想起也陷入只能往前的五舅,同樣不確定該往哪走才對。
不知如何是好的舅姪,超珍惜這重新恢復的談天。此回無須下棋,不過得將場景從外婆家的上下鋪,換到榮總十九樓的病床邊。「這幾天覺得怎樣?」每當我這麼問,即便頂著渾身不舒服,五舅仍會擠出一絲苦笑。
時至今日才意會,當時的我也習慣帶著心酸笑笑地跟他聊天。或許是知道彼此在對方心中的分量吧,我們都堅持繼續成為對方的支柱。
零九年五月十九日,在部落格上我這麼寫著:快九點了,該是動身往明德國中演講的時候了。選擇繼續待在病房裡祈禱與念佛號,因為知道五舅也正動身上路。
單單想送他最後一程,明知心電圖的數字已從七十多減到了零,仍在他耳邊輕聲地說:「舅舅,你人生這課學得很棒,而且很快我們就會團聚……」是研究知覺心理學的朋友告訴我的,往生者最後還有的感官,是聽覺。
昨夜落雨又晚下班,電話上賴皮地請舅媽轉達五舅等我明天早上見。知道時間不多,但榮總離明德國中不遠,順路可再陪陪他。
仔細想想,其實五舅已經準備要出發了,之所以多待一晚,是他知道我需要他陪。
從小,他就是這樣的舅舅。
對在外婆家長大的外甥來說,他是最棒的舅舅。
病床上他費力地告訴我,他以我為榮。殊不知,他才是我在人生路上能夠安心的倚靠。面對艱辛人生路,他為我做足示範,就連最後這一段,也不例外。
當他心跳從三十多慢慢減少時,一口氣跟一口氣的間隔漸漸拉長。和表弟們一起為他換上長褲,感觸到的是他身子在醫病過程中受足的苦楚。
一直到數字歸零前,舅舅微微挪了挪右肩。然後,平靜安然地修完人生。
開車駛離醫院時突然想通,他是試著要讓身子躺正啊!即便到了最後一個呼吸,他沒忘記我們的約定:向著光行,讓意念安住其間。
總掛心我因陪他而遲到,這次他挑準了時間離開,一點也沒耽擱我上班。他就是這樣,永遠替我著想。
謝謝五舅,是你讓我從年幼時就不孤單。
我相信,你一直都陪伴著我。
我可以,隨時跟你說話。
我知道,你永遠會,對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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