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羅盤。一群男女老少活像現代道士,東探,西測,左挪,右移,不斷變換手機的角度。做什麼?尋方位?算吉凶?看風水?不!是上天入地抓寶貝。
翠湖畔,柳樹梢,步道邊,簇擁著比追星族更熱情的「寶夢控」。這酷暑嚴冬、躁鬱人間還有珍寶?有!虛擬古靈、衛星地圖上的精怪、回憶荒原裡遍尋不著的「嬰」影——當年她初次(也是最後一次)懷胎,適逢皮卡丘初訪島嶼,準媽媽備齊了全套「神奇寶貝」動畫、公仔、相關產品,想給孩子最值得珍藏的童年。
「要隨時補充寶貝球和藥水喔!遇到CP值破百、上千的超怪,得準備大藍球甚至黃色超級球,才抓得住。」左前方,一位粉紅系少女在螢幕上點劃,教導身旁喔喔啊啊頻頻回頭的陌生阿婆。
下意識搓撫自己的中年肚腹,被歲月堆高的脂肪球,耳溝響起老公的勸慰:「流產不能怪妳。妳已準備好要當最完美的媽媽,是孩子沒福氣。」
「哇!抓到了!是神級稀有品種呢,妳看!」後方,一個穿黑色無袖T恤的大男生捧著獵物貼近一名長髮正妹。正妹偏頭一瞥(阿婆也伸長脖子),眼睛一亮:「真的耶!是宇宙無敵版的卡比獸。」
笑了。她的大學同學曾經這麼訴苦:「我們這一代父母喔……唉!有人害怕子女突然『出櫃』,我只擔心孩子不想出宅。」看來,獻寶,會是宅男女間的搭訕高招。
她呢?出走?出遊?出神?出家也不能成為憾恨的出口。當愛戀無以為繼,夫妻日漸情薄,癡嗔怨哀,寄往何處?善良老公憂她鑽牛角尖,主動幫她下載手遊軟體,「出門走走,說不定有驚喜出現。」
起初不以為意,她繼續讀書、發呆、去固定咖啡館喝下午茶。直到那個黃昏,某行詩句弄得她激動莫名,攤展的書頁被穿窗的風吹得影影綽綽,觸控螢幕不斷發出窸窣呢喃……她抓起手機,將鏡頭對準鬧動的詩行——啊!現實的原木桌框著夢幻的膠裝書,雪白紙頁蹦出七彩燦景:一隻皮卡丘,黃皮膚、黑耳尖,還有兩圈腮紅的小可愛,正在字裡行間熱舞。
還有傑尼龜、小火龍、鯉魚王、獨角蟲、瑪瑙水母……在超商、郵局、餐廳、學校、捷運站和公園座椅,活靈,活現,散播夢想種子,引燃尋寶狂熱,重劃虛實疆界,以及,暴增交通事故。
她加入臉書社團「捉鬼大隊」,東奔西走,「快!國父紀念館翠湖畔萬妖聚集,簡直就是惡靈古堡。」用虛弱的體力,或者說,比手中愛瘋更微弱的電力(註),追隨那些自稱「打家劫舍」——他們經常徘徊豪邸、大樓的前庭後巷——的年輕人。
她想,偷偷地想,孩子如果在世,會不會是這些青春背影的其中一個?
她對大學同學說:「世上最遠的距離,是寶貝在你身邊,而你看不見。」
「是嗎?」老同學冷冷吐一句:「世上最痛的疏離,是你在寶貝身邊,而他沒感覺。」
是嗎?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在乎誰,只因相同興趣,或者說,可以無限複製、擴增的樂趣,蝟集成群,揣著一樣心思,做出相同動作——喔!不一樣!別人忙著抓寶積分,她只想拍拖留影:瞧!奇異種子坐上她的腿,大蔥鴨勾搭她的肩;多多利的三個鳥頭,輪流向她索吻。一幕接一景,她和大驚、小怪們約會的合影;像幽靈照片,圈出孤獨甜蜜的租界。
「快!前面餐館在撒花——」螢幕上浮出熠熠閃閃的亮彩,精靈現身的徵兆。紅男綠女像火牛陣般疾衝而來,黑衣男生擦撞她的肩膀,速度不減,又絆倒阿婆,臉一歪,嘴一斜:「擋什麼路啊?滾開!」「你們……」她忍住怒氣,趨前攙扶阿婆,不料對方一把推開她,一步一蹭,尾隨那黑色身姿前進,握不緊手機的指掌高舉,左搖右晃——阿婆抓到什麼?
她像隻長頸鹿,悄悄挨近老人家。阿婆回眸一覷,揚起手機,靦腆一笑:「我的超級寶貝,妳看!」
不見大舌頭、小磁怪;沒有神話級,非關謎稀有。她注意到那機身超小,是消失已久的非智慧型舊款。
「他其實很乖。只怪我兒子、媳婦太忙,從小都是我在陪他。」
老舊皸裂的玻璃方格,框著黑衣男生橫眉怒目的側臉。
註:玩寶可夢(PokémonGO)非常耗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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