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井基次郎過世已經四五年了吧。日本文壇喪失了這樣一位充滿精力的具有新鮮性的作家──不,是詩人──,是極大的損失。到了秋天,我經常想起這麼一位詩人。」 ──水蔭萍(楊熾昌),〈秋窗雜筆〉,《台灣日日新報》(1935年10月3日)
一九三五年,台灣總督府正大張旗鼓地舉辦「始政四十周年台灣博覽會」的秋天,《台灣日日新報》的文藝欄一隅刊載了超現實主義詩人楊熾昌(1908-1994)關於梶井基次郎(1901-1932)的回憶,表達對梶井早逝的惋惜之情。梶井基次郎一九○一年生於大阪。一九三二年春天即因宿疾肺結核死去,年僅三十一歲,留下含〈檸檬〉在內的二十篇珠玉之作,集結為唯一的小說集《檸檬》(1931)。台灣詩人楊熾昌短暫滯留東京的一九三○至一九三一年間,正好是梶井單行本出版、與病魔苦鬥的最後一段時日。也許楊熾昌是在《詩與詩論》及《詩•現實》等現代主義詩誌留意到梶井「詩與小說的ESPRIT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秀異之作也說不定,並在返台之際,將這冊甫出版不久的《檸檬》帶回南方的故鄉。楊熾昌寫下這篇文字的一九三五年秋天,並非梶井的甚麼紀念日,而是因為他最近又重讀了友人歸還給他的《檸檬》。楊熾昌寫道:「他的作品的某種香氣讓我深深感覺到台灣的秋天」。
梶井的〈檸檬〉(1925)以京都的寺町一帶及三条麩屋町的丸善書店為舞台,是以自身在第三高等學校時期(1919-1924)的頹廢生活為藍本的短篇小說。原本只是未完成的小說草稿《瀨山ソ話》中的插曲,後獨立成篇,成為梶井的傳世名作。主人公「我」是一名患有肺結核、神經衰弱、寄人籬下窮愁潦倒的學生。無以名之的不祥感始終壓迫著他的胸口。小說寫道,在生活還沒完全侵蝕頹敗之前,他喜歡的是「丸善」一類的地方──專營洋書以及舶來的高級文具雜貨。京都的丸善最初在一八七二年以「丸屋善吉店」開設;後一度閉店,一九○七年在中京區三条麩屋町重新開店,一九四○年遷至河原町通──。對於窮困的他而言,儘管丸善仍是個令他悶悶不樂的地方,但美麗之物以及生活中微小的奢侈,仍勉強帶給他一絲快慰;但如今那種不祥的重壓卻愈發嚴重,讓他惶惶難耐,終日於街頭遊蕩。某天夜裡,寺町與二條相交街角的水果攤的美,讓他的騷亂的神經得以稍稍平歇下來。梶井寫道:「由於四周黑壓壓的,店頭的幾盞電燈彷彿驟雨般傾瀉的絢爛,映照出水果攤無與倫比的美麗景致。裸露的燈泡宛若細長的螺旋棒嘎吱嘎吱地直插眼中而來。」在這樣的耀眼絢爛的水果攤中,他發現檸檬的存在:
我很喜歡那些檸檬。除了那宛若從軟管擠出的檸檬黃顏料凝固而成的單純色彩。其小巧的紡錘形也恰到好處。──於是我決定買下一顆檸檬,僅此一顆。
雖然只是一顆檸檬,在梶井的筆下,卻是世上一切善與美的凝縮。檸檬涼涼的觸感,撫平了他雙手因肺病而總是熾熱的溫度;靠近鼻頭的香氣,誘發了他對於遠方加州產地的異國情調、以及在漢文課讀過的〈賣柑者言〉的「剖之,如有煙撲口鼻」的想像。檸檬讓他感到幸福。好久沒有大口呼吸的他,身體裡的元氣開始復甦,腳步輕盈,心裡甚至湧現一種自豪的情緒,覺得自己彷彿就是身著華美衣服昂首闊步的詩人。連那個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丸善,都能輕易地走進去。
後來的情節,想必熱愛梶井的讀者都已十分熟悉──主人公憂鬱再度湧現,然而突然其來的惡作劇的念頭又讓他愉快起來。他將架上一一抽下的畫冊恣意堆疊,成為一座奇異夢幻的城堡,並將袖兜裡的那顆檸檬放置在畫冊城堡的頂端──
退後幾步望去,檸檬將雜亂的色階悄悄地吸收至紡錘形的體內,而更顯澄澈。我隱約覺得滿是灰塵的丸善的空氣,只有那顆檸檬的周圍格外緊張。我站在原地凝視了一會兒。
此時,又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離開丸善:「若我是在丸善的書架上放置一顆金黃色亮閃閃的恐怖炸彈的奇怪惡漢,那麼十分鐘後,丸善就會以美術書架為中心發生大爆炸,這真是太有趣了!」
這顆檸檬炸彈,當然只存在於主人公獨自的幻想之中,並沒有在小說裡的丸善真正引爆──更遑論文本外現實世界的丸善。然而有趣的是,這顆想像中的檸檬炸彈,卻宛若一種祕密製造、秘密傳遞的地下武器,跨越了文本、時空與世代,藏在街上任何一個行人的袖兜裡、口袋裡、或公事包裡。它永遠準備引爆,而丸善也必須隨時待命,成為檸檬的命運共同體。似乎也因為如此,當二○○五年丸善河原町店宣告歇業,儘管並非〈檸檬〉的舞台原址,但閉店前,仍許多不捨的讀者紛紛現身店裡,放置最後的檸檬炸彈。而閉店十年後的二○一五年,當丸善宣布於「京都BAL」重新開幕,也歡欣雀躍地邀請讀者「到丸善放置檸檬吧!」
畢竟,一旦失去了彼此,檸檬就只是檸檬,丸善也只能是丸善而已。
陳允元
一九八一年生於台南。台大台文所畢,政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曾任政大中文、真理台文、永和社區大學講師,早稻田大學外國人研究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詩集《孔雀獸》(行人文化,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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