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 圖/Chen Meng-Ping攝影,吳明益提供
時 間:2016年9月11日14:00-16:30
地 點: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多功能講堂
與談人:平路、吳明益、陳列、陳芳明、廖玉蕙(依姓氏筆畫序)
主持人:朱國珍
秋日午後陽光燦亮,伴隨室內樂優雅的音符流動迴旋,一年過去,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又見證一位小說家的豐收。本屆評審為王德威、平路、張小虹、陳列、陳義芝、楊照、楊澤,經過推舉、評選與討論,最終由吳明益奪魁。
石斧雕鑿與寫作勞動
主持人朱國珍與在場作家、聽眾一同回溯聯合報文學獎的歷史,從1976年設立的「聯合報小說獎」、1994年起轉型為「聯合報文學獎」,到目前一年僅誕生一位得主的「聯合報文學大獎」,一路以來,鼓勵、培育了許多作家,也成為台灣文壇每年的星光焦點。
《聯合報》社長項國寧認為,當今榮耀新人的文學獎項眾多,《聯合報》著手改變,以續航力與創作進程為評選重點,融合多面細部考量,由作家、學者共同推選出年度大獎得主。項國寧反思現代科技:「當膠捲、底片的時代已成歷史,是否有什麼文學的核心留下?」吳明益大學時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博士班又奪得聯合報文學獎,如今成為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可謂「連中三元」。
吳明益靦腆地接過獎牌與捧花,回想當年獲得聯合報小說獎後,就下定決心不再投獎,「但這獎太神奇,竟有人主動宣布你得獎,實在受寵若驚。」他以科學家的研究來談寫作:今年有一期《科學人》報導,過往石器時代的人製造石斧,那擊鑿所形成的角度,看起來粗糙,實際不是那麼容易形成。有科學家研究這類的手藝和大腦的演化是否有關?發現進行這類實作時,大腦語言區特別活躍,製作工具以及人類偏好用動作來溝通,可能是語言演化的前身。「對我來說,寫作不在桌前,而是在田野採集,在工作室裡修腳踏車……」此研究讓吳明益相信,自己勞動身體實踐的,都與文學有關。對於學生認知蒼白或憂鬱的作家形象,吳明益希望帶他們走出教室,藉此嘗試文學的另一種路線。
文類的穿越,媒材的融匯
三年皆出席高峰座談會的陳列笑說,從得獎者到評審身分,過程看似許多愛恨情仇,「其實作家們都明白,寫作是與自己競爭,這個獎卻把我們兜攏在一起。」吳明益初至花蓮任教時,用雙腳走過十幾條溪流,這是他認識花蓮的方式。「《家離水邊那麼近》曾是我的床頭書,讀完十分慚愧,在花蓮住了許久,也沒有這樣身體力行。」陳列也坦言,《家離水邊那麼近》的語法和結構有小缺失,但以吳明益長期的創作成果來看,那樣觀察的定力、扎實的工夫,當中有種深邃美麗的意志,散發迷人光暈。「我不敢把《單車失竊記》當傳統小說來看,它是文類的穿越、媒材的融匯,像交響樂一樣,給讀者詩意的共鳴。」他解釋,閱讀吳明益不只讓他看見真實的溪流、花鳥與石頭,更帶他翱翔在想像的雲層,忽上忽下又左右關聯,是多層景深的閱讀體驗。
陳芳明關注吳明益多年,《迷蝶誌》讓他看見散文的另類樣貌:「寫作並非追求辭藻,有時讀到文章裡的自然,你會發覺萬物最清澈的存在。」當時陳芳明口考吳明益的博士論文,問他:「你怎麼那麼會畫?」在蟲魚花草的肌理細紋中,吳明益展現的不只是微觀的凝視,更是豐富的學識。陳芳明回顧:「比起《單車失竊記》,我其實偏愛《天橋上的魔術師》。但《單車》所展現的語言考掘、圖像再現、知識建構,以及背後拉出的多軸歷史,已經超越一部小說。」
從學術的角度來談,陳芳明認為「寫文學史是往後看,給作家一個排列與詮釋;閱讀年輕作家則是往前看,因他們將帶來我不曾見過的世界。」他笑說,其實目前閱讀的文學作品,作者都比他年輕。一段歷史過去,另一段又要來臨。「就像我明白自己的創作局限,轉向學術領域,這是藝術的殘酷之處。吳明益獲獎是台灣文壇的希望,當然,有一天他也將被超越。」
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贈獎典禮,邀請作家陳列(左一)、陳芳明(左二)、廖玉蕙(右二)、平路(右一)與大獎得主吳明益(中)進行高峰對談。 圖/本報記者高彬原攝影
想像的書架,年輕的繆思
對《浮光》情有獨鍾的廖玉蕙,從作家的另一面向來分享。她坦言自己和吳明益其實不熟,只是臉友。然而,臉書上看吳明益對新書封面的求全與堅持,以及他關心教育、對於美的執著,隱隱展現一種秩序與範式。「對比自己常在臉書上跟人吵架,吳明益的臉友都好有修養!」她想起吳明益在獨立書店的巡迴講座,和讀者訂下許多規矩,羨慕之餘,想說也來如法炮製,「結果不是講題與聽眾年齡不符,要不就是瑣碎雜事一團亂,怎麼差這麼多!」桃李成群的她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有時學生逾矩爬到頭上來,對比吳明益,以厚實學養與謙卑態度,贏得學生尊敬,讓她學到許多。「吳明益從個人、家族、社會生態寫到國族歷史,理直氣和,不慌不亂,此非浪得虛名。」
「吳明益作品有飽滿的能量,也有節制的力道。」平路表示,就小說創作同行來說,雖有年齡差距,但「無論寫了多久,繆思永遠年輕。」她認為每個小說家都有一櫃想像的書架,那最高的一本書,「我認為,是一本以小說形式寫出的百科全書。」溫暖與柔情、過去與未來匯聚的《單車失竊記》,在她書架上的某個高處發著光。「文學是無分你我的,如果它敗壞,那是一起敗壞。我們都在努力用小說疊高對世界的想像,衝撞藩籬。」
平路敬佩吳明益的「小說手工藝」,以耐性、嚴苛和規律,勾織出細緻的文學圖景。「當外界越來越浮動不安,這樣靜定的質感、手工藝的堅持,是讀者的幸運。」平路補充,吳明益屬於「自覺型」的作者,相對於「早慧型」,人們往往聚焦在天才身上,但在文學志業裡頭,沒有自覺,就會迷失。「文學圈有個詛咒,十年沒有新東西,就差不多了。今天吳明益得獎,不只因他的自我期許,我們也預知,他將帶領更多文學寫作者,走更長遠的路。」
寫作的共感與嘗試
吳明益感謝四位前輩的肯定,只覺一生沒那麼尷尬過,頻頻冒汗。「對寫作者而言,最感動的就是被理解。歌手在台上是有目共睹,但作家在稿紙前發光的時刻,沒有人看見。」吳明益的父母經營鞋店小生意,家裡七個小孩,六個後來都繼承了家業,只有自己因寫作而脫隊。「我這一代跟前輩作家的經歷過大時代不同,但卻能藉由書寫,回溯、重建、觸摸到某種共感。」
吳明益透露未來想寫一系列科學家或業餘觀察者的小說,「觀察鳥類,聽覺是非常重要的。當主角有天發現自己聾了,他會有什麼衝擊?將開發出怎樣的觀察方式?若這位鳥類學家去學手語,藉以表達鳥的鳴聲,那我又如何寫出手語?」吳明益認為,是小說創作改變了他的人生,因為未知,所以去踏查、思考、想像。「我也想寫兩個植物研究學家的愛情故事,他們各自爬到樹頂,看著那一般人不可得見的生態系,搖動繩索傳遞訊息;或許我未來還要學習爬樹。」
達標與超越
朱國珍提問,文學發展至今,好像什麼文類都已達標,我們又要如何超越?陳列回到平路的書架,「事實上我們都還未到達一個最高的位置。」陳芳明想起《單車失竊記》剛出版時,吳明益傳簡訊給他,要騎單車送書過去。「那時他從淡水騎到政大,兩個多小時,現在年輕人的想法與時間感已經和我不同了。」
因為陌生,所以追求。陳芳明認為吳明益不斷挑戰自己,一點一滴蒐羅日常碎片,放入錦囊,沉澱累積,從中拓展出他的小說新版圖。陳芳明轉以詩的說法:「詩人曾到達最遠的邊境,詩作就是詩人從遠端攜帶回來的珍貴訊息。詩的形式最簡潔,像一個小容器,卻能容納萬千宇宙,且持續膨脹擴大。一個創作者或可以此參考,如何用想像、用身體去跋涉,從遙遠的邊境帶回訊息。藝術是一種craft,是深情的練習,如今吳明益已騎著單車在前方,引導我們。」
廖玉蕙欽佩吳明益願意停下腳步,和陌生人說話,「這是寫作者的好奇,也是仁慈。因為人與人的關心和潤澤,讓他往往有意外收穫。」廖玉蕙從文學史的發展說明,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傳承與新變。她說女兒小時候參加智力測驗,第一題問橘子和氣球哪裡相同?女兒答不出來。自己焦急再問,女兒還是搖搖頭。最後公布答案:「不都是圓的嗎?」女兒卻疑惑:「氣球也有茄子形的啊!」此時才驚覺,原來自己還活在氣球都是圓的時代。「文學不管在內容或手法上,都會隨時代變動。我們要有自覺,自覺不足,才有學習的動機,且這與年齡無關。」
邊界的模糊與重建
平路認為「文學是無限的伸展」,因為文學,許多事情沒有了邊界。「現在文類的模糊正在發生,所有邊界與類型都可以打破,都可以重建。」她以人工智慧的發展為例,當我們教機器人什麼是思念、什麼是落寞、什麼是愛,我們也反過來被教導了。「這樣重新界定的情感與認知,就從『手工藝』開始。當我們覺得世界好有趣,好想再寫些什麼,雙眼亮起的瞬間,那就是文學的初衷。」
吳明益承認,寫作過程是有壓力的,年輕時也曾跟同儕比較,怕自己不被看見。後來騎單車環島經過東華大學,彷彿一股感召,決定在此投履歷。東華大學沒有鐘聲,上下課時間自己決定。他感念楊牧、顏崑陽、李永平、曾珍珍、郭強生等老師,把東華大學帶往自由的風氣。因內在有股寫作狂熱,一度想辭職,後來獲得當時人文學院院長高長教授予以留職停薪一年。數年後,又有幸受到邱貴芬教授邀請,在中興大學人社中心,覓得一年珍貴的寫作時光。一路走來,許多貴人在旁相挺,吳明益也感謝台上四位風格迥異的寫作者,如何在不同時刻給自己注入養分;他也強調,作品的誕生絕非作者一人努力,出版環節的點點滴滴,都是他一生難忘的溫暖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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