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屋子有個院子,院裡種了一株桑樹,除了這桑樹根下一圈裸露著土,這小小的前院地面皆被水泥蓋住了。但因那裂縫處處的水泥或年代久遠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被主人或來往訪客(想是不多)的鞋踩磨的刨光油潤感。我的母親在這間三層樓但窄小的日式房子裡過世了。但事實上,夢中這個屋子,在現實裡是我永和老家那院落較它大許多、同樣也是半世紀以上的日式老屋的隔壁。即使我父親過世這麼多年,我們家院子裡,從前父親親手種下的芒果樹、桂圓樹、白梅、木蘭、杜鵑叢,都高大蓊鬱,樹蔭隔牆蓋過這鄰居的屋子。
這條弄子裡,原本都是像我們家一樣的魚鱗黑瓦日本宿舍吧。不同年代,各自兩戶併在一起讓地產商建起大樓,有六七樓的,如今老舊醜陋不堪,也有弄子那側三戶合併成一基地,這幾年才蓋起十幾層的新大樓。在那像時光地質礦脈的靜巷裡,就剩下我家,和隔壁這間,是唯一不變,牆上淹流著藤葉或小紫花或整片青苔的灰綠色,貓在那陰影和光照間自在慢走,鳥雀盤桓、粉蝶飛舞,而屋子本身也禁錮著一種像舊水缸裡的貯水,那樣的陰涼。
但在那個夢裡,我母親為何不是在我們原來的那老屋的臥榻,嚥下最後一口氣;而是在隔壁的這窄小許多的屋子?也因之在夢中,我第一次進入那從小只是「隔壁」的那狹小的,其實像是一個電影裡演的,監視某個地下叛亂組織的特務,暫時租下,隱藏其中的小房子。這個房子沒有曾經生活其中的氣味,比較像警衛、門傭、司機的宿舍。一種伶仃、邊緣者暫時窩一下的,空洞無感性的畸零地。它其實已改建過了,日式老屋的魚鱗黑瓦已拆,朝上增高為三層樓的小獨立樓。但各層的坪數非常小,且還堅持那四、五十年前台北樓屋,各層樓前必要開一扇木框窗,外頭有一口袋般的細磨石小陽台。我在夢中感受著自己的皮鞋底,刷刷踩過那小院外的粉塵,踩進門檻、那屋內下面彷彿空心的木地板,從非常窄的磨石小樓梯上到二樓。我姊姊、我哥,還有我母親唯一的妹妹,都在那小房間,圍著閉著眼躺著的我母親,低聲討論一些什麼。
而這樣站在這像穀倉閣樓的小房間裡,雖然窄仄,但因四面都開窗,陽光像白粉一樣明亮地灑進來。甚至可感到因貼近隔壁(也就是真實裡的我家)的高大樹木,不同形廓的葉片像海浪翻湧,那樣無聲水流般的綠光在這應該是悲傷的空間,天花板、牆壁、榻榻米、五斗櫃……,一種我們在一艘隨波搖晃的小船船艙裡的印象。
夢中我姊姊穿一身黑洋裝,轉過身來,低聲對站在像一個傀偶戲小舞台景框外的我,說著母親過世前這一天,發生的一切。她的情感低抑而哀傷,以至於描述那個在躺下如我們眼前死者之前,母親在這小屋內上下拿東西走動的細節,像在描述一隻上發條的機械玩偶。一些沒有關鍵線索的「生活起居注」。事實上,那不只是母親死前幾個小時內的活動,而是我們遺忘了的,這十年來,她在這屋內,一直重複的、無奇的,無論你將之分解、慢速播放,或是連續成無聲電影的走上樓、走下樓、發呆、拿出櫥櫃裡一塊祭神的糕餅一口一口咀嚼著、打電話、拿鋁盆開窗澆水那些小陽台上的鐵線蕨、跳舞蘭、小銀杏盆栽……,都沒有足以形成「事件」的線索。
但我旋即發現姊姊這樣的憂悒,後頭有一種對母親死後,自己處境的不安。似乎母親生前已做好處置:隔壁那幢(真實世界我父親留下許多大樹的老屋)留給我哥,而夢中這幢小屋留給我。作為女兒的姊姊,除了一些紀念性的貼身首飾,什麼也沒有。在夢中我告訴那不熟悉的姊姊:不用擔心,妳就留在這住下去。但夢中我腦海也浮現出淡淡疑惑,這麼窄小的屋子,難道之後的時光,我要和姊姊共居於此,像對夫妻那樣一起生活,同榻而眠?
這時,這個屋子在夢中變大了。不,不是變大,而是像鐵路局替一輛列車加掛車廂,同樣那般狹小的空間感,但房間從門出去,又增殖出一樣那麼窄的其他房間。而每個房間裡,都像醫院長廊候診椅那般,坐著一排臉孔悲戚、衣服暗色的親戚們,他們都是來哀悼我母親的死去。但我並不認識他們。
我姊姊這時低聲對我說:我們的父親(他已過世十幾年了)也來了,就坐在其中一個房間那一排人群裡。我順著目光看去,父親確實呈現成一個光霧,也許那是亡者靈魂的投影解析極限了。我姊暗示我,我們要裝作沒發現他也來了。免得他因害羞而又遁走。或他不喜歡讓人們覺得他與眾不同。
我後來愈漸相信,人的回憶(也許我說的不精準,應該說「自我覺知」或其他什麼的)是一只啞鈴的形狀,也許該說是一個沙漏的流動形態,譬如我三十歲左右認識的某幾個同輩女作家,當時我或幻想和她們其中之一來段豔遇。當然並沒有,但二十年後我和她們在不同地點相遇,我發現我完全不能理解,她們在這樣的時光裡發生的那些事,遇到那些人,然後像一台麵包機在那裡頭旋轉,粉塵飛起,或濕漉漉的一團、醱酵、膨脹起來、粒子在高溫中發生變化……,那讓她們變成擁有某團神祕的內在,而我無法理解的人。我年輕一點時,可能想像,那就是性啊,哄馬子的詩意的謊言,或是聽到一些古怪的少女時期的經歷,或是怎麼把她們衣服剝掉,那像小鳥一樣驚嚇的身體的細緻掙抖……。但後來我感到好像不是這樣。我只要沒有進入她們其中一人的時光之中(或她們進入我之中),那樣的許多年後,我們坐在咖啡屋,聽她們說著愛情、流浪、某個爛男人,或某段貧困的時光,那總是破碎、印象派、一些連續不起來的句子,像沿著沙漏外緣的凹凸弧線撫摸那玻璃的延展。即使我們其實是同一時代的產物,我們若在三十歲那時翻上床,其實共同的話題可能跑不掉麥可傑克森、瑪丹娜啦、鐵達尼號啦,或剛開始在台灣擴張的星巴克啦、日本動漫啦、村上春樹啦、或辛吉絲啦或黛安娜王妃啦(我只是舉例)。
譬如說,那站在我母親過世房間的我阿姨,憑窗哀傷看著那個距離枝枒如人類手指串般的葉片,形成一種迴旋梯印象的,從隔鄰(真實的我家)探牆恣張過來的龍眼樹。其實我父親生命最後幾年,常憎惡地對我回憶,母親的這位妹妹,年輕時種種驕縱無知。那時我父親和我母親、我外婆、我阿姨住在一起,那可能是我父親人生中最抑鬱的一段時光。我外婆是個沒受過教育、貪狠(照我父親的描述)、對我父親這樣的外省人充滿敵意的女人。但我阿姨在那少女時光,竟像我外婆的翻版。我母親在這個故事裡,便成了《仙履奇緣》中的仙度瑞拉,受到養母和她女兒的虐待。據說我父親白天到學校上課,我母親則在銀行當小辦事員,他們的薪水全交給我外婆(最後那所有的錢,還被我外婆極信任的一個女人全倒會,騙光了)。晚上回來,我母親要弄全家的晚餐,我父親則要洗晾所有人的衣物。我父親晚年每說起這個,就鬱憤不已:「你阿姨,像個大小姐、碗盤吃完就一扔,我和你媽像她們僕人。她竟把女孩子的褻衣褻褲,也丟給我這個姊夫洗。」
我阿姨後來的婚姻並不是很順利。她先被一個混黑社會的傢伙騙婚,吃了一些苦頭,逃回我外婆家。幾年後才又嫁給我後來的這個姨丈。他也是個外省人(那可能是我外婆最大的遺憾),但是個不識字的老兵,人非常沉默老實,一直在公家機關當司機。
我阿姨老了以後,變成一個非常胖大的老婦,像那個辛普森家族卡通裡的誇張人形,因為下盤超現實地龐大,上面的頭顱顯得非常小,整個像一口倒扣的鐘。
我父親和我姨丈,先後都過世非常多年了。
後來我回去永和老家,問起我母親(她當然還活著),隔壁那間小屋,住著什麼人啊?我母親說:「什麼人都沒有哇,一直都空著,空著好多年啦。」
我母親回憶:「在你們都還小的時候,隔壁那屋子,曾經有一對年輕夫妻住那,他們有一個小男孩,年紀比你們都小,那男孩眼睛非常大。但那對年輕夫妻好像臉色總非常愁苦憂悒,很少聽到他們講話。他們也只是租那房子的房客,當時那屋主還託我們,每個月的房租,讓那對年輕夫婦交給我們,我們幫他代收。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們就搬走了。」
我母親說:「你知道嗎?那小男孩後來長大,就是那個歌手王傑,真的就是他!」
我們永和老家,曾經養過許多隻狗,當然都是不同時期,死去後又再新養,而後又老去的狗。最多同時期一起存在那空間的也就五隻。但當最終牠們都不在了,回憶的印象派畫面,彷彿我父親種了許多樹木的院子,變成一片深鬱濃綠的森林,那些狗們像某個畫家筆下,一團團模糊光霧,奔跑、追逐的狐群。而最後那批,在我父親中風臥床到死去那三年,陸續得到老狗易患的不同癌症,一一死去。最後一隻叫哈利的狐狸狗,生命力非常頑強,好像是癌細胞先擴散到牠前肢,獸醫要我們讓牠截肢。所以我記憶中,父親生命最後那年,我回永和探望他時──當然他完全失去意識了,睡在其中一間光照不到的小房間,我母親和外傭愁苦的臉,將一些打成汁的果汁混了穀粉、牛奶、中藥的東西,硬灌進他的嘴洞裡──非常奇幻的,都有一隻少了一條前肢的狗,像卡通裡的滑稽角色,那樣半跳、半趴伏挪動著,從父親那黝黑、充滿屎尿臭味加各種藥味的房間,鑽出來歡迎我。
於是我想像,有個面容瘦削、蠟黃的男子,有幾年的時光(三年?或更長,五年?)不引人注意地租賃住在那小屋裡。其實那是一個長期的監視行動,像電影《竊聽風暴》一樣,沒有人注意到這男人是在什麼時段(應該是深夜,但那時並沒有7-11這種二十四小時的店啊)進出那紅漆小門,他總要出門採買一些生活必用品或食物吧?但他就像壁蝨那樣安靜。也沒人知道他在那屋裡做些啥?
當然他在寫作。或許我是被那年代獨特、沉默的特務、跟監、穿著平肩掐腰黑西裝戴著黑呢帽、突然消失的人,或兩造其實都得匿藏在人群裡的灰色憂悒氣氛所吸引。牛皮紙公文信封袋、薄得透光的十行信紙、鋼筆筆尖劃開那藍黑水的暈漬以形成「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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