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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讀《人間詞話》和《幽夢影》,發現根本就是手記,大喜。
兩書許多年前就讀過,但不曾像這次拿來並排比較。
還是覺得《人間詞話》比較好看。文字比較現代,而且有的地方做了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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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則將詩人分主觀與客觀。客觀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主觀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前者如《水滸傳》、《紅樓夢》作者,後者如李後主。
王國維極推崇李後主,他的詞不但「神秀」,而且感慨深,氣象大,是「用血」寫的。譬如他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拿他和宋徽宗相比,徽宗「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格局大小不同。
確實,「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平平淡淡九個字,道盡了人生無奈,多少落花流水曉風殘月都比不上。每當我感慨至深,心裡冒出的總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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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談電影配樂,說不喜歡但凡悲劇就用哀樂,喜劇就用喜樂:「有時候,悲傷場面襯以輕快曲調,反而凸顯悲愴感。」舉了一個親身經驗的例子。日本攻打中國時修水河渡河那場戰役,他就在戰場第一線,戰壕附近有棵開了白花的杏樹,轟隆轟隆的槍砲聲中,「一陣風吹來,白花非常優美地飄散下來。看到那個景象我心想:這也算某種呈現戰爭的方式啊!」
讀到這不免兩個意念打架:一個是完全同意他的見解,一個是暗自叨念他所以在中國是為了殺中國人。
戰時他從中國寄給親朋的書信裡有種種關於中國經歷的描述,饒具趣味,唯獨不見把中國人當作人來看待。這個小津一方面是藝術家的小津,同時也是為國殺敵不疑有他的皇軍小兵。很難把這兩個形象疊在一起。現在重看他的電影,腦後有了另一個小津的陰影。也許少了一點尊崇,多了一點質疑,還是不能一舉抹殺。小津畢竟是小津。
4
王爾德說:「對歷史我們唯一的義務是重寫。」
他最後的悲慘下場,更增添了這句話的沉重。
5
為了寫小說搜集資料研究要做到什麼程度?
英國劇作家湯姆.斯托帕德勸告蘇格蘭小說家艾里.史密斯:「不管你鑽研到什麼程度趕快停下來,不然就沒有想像的餘地了。」
多少現代小說不正是反其道「研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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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文集《畫裡陰晴》說:「概括地看,相對地說,西方美術偏重形與質,而中國美術則更偏重神與韻。」進而舉出郎世寧做例子,他不見韻律之美,「謹毛而失貌,求媚而失美」。倒是「梵谷及馬蒂斯……汲取了東方的韻律感,是西中結合的成功經驗。」
「神韻」的韻我總以為是韻味、風韻,是視覺的,原來卻是韻律,著重動感,亦即生命力本身。我也從沒想到這兩人的畫和中國藝術的關連,只知道他們受日本浮世繪很大啟發。我特別注重的是他們畫裡狂放冶豔而又天真爛漫的東西,這在中國畫裡比較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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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木心《素履之往》,對那或文言或半文言體竟十分不耐煩,儘管有的句子幾乎引我叫好。譬如一段形容他在陽台上看一對波多黎各青年快樂走來:「醜陋嫵媚至極,怎會這樣快樂,怎會這樣快樂的呢?齊克果看了又得舉槍自殺一次。」「嫵媚」在這裡特別搶眼,重複兩次「怎會這樣快樂」也增添了聲韻和戲劇效果。
可是說:「思維不具生物基礎,思維是逆自然,反宇宙的。」就讓我絆了一大跤。
這說法從何而來?關於人類,有什麼不具生物基礎?
正如生物大小作為都無法脫離身為生物這件事,不管自以為多麼高超,人畢竟是生物,所有一切都與身為生物有關。
8
豐子愷多妙句,如:
「鑑賞就是被動的創作。」
「名勝古蹟的地方大多只能回味而不堪觀賞。」
9
喜歡豐子愷,並不表示不能也喜歡周作人,這不是魚與熊掌的問題,我卻一度在兩人間為難。
豐子愷年輕時就看過,周作人是最近才第一次看,雖然一向知道他是小品文大家。他哥哥周樹人(魯迅)的東西倒是看得比較多,喜歡的卻很有限。
忽而看起周作人,因為住在妹妹家時在書架上發現了兩冊《周作人文選》,洪範出版,楊牧編輯。拿下來隨手翻翻,興趣不大。絆在那個時代的文體和腔調上,覺得有點「霉氣」。挑挑揀揀,前後跳看,在一些很有性格的句子尖峰上衝浪,生出了興味,心想這傢伙有意思(不過暗地覺得還是比不過豐子愷),最後竟看得差不多,相見恨晚了。
10
楊牧序裡一再讚美周作人文筆如何簡潔典雅雍容種種,雖然不錯,可是對我最大的吸引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作者其人,而非文采。率直親切又帶淡淡幽默,給人怎麼想就怎麼說的印象,似乎並不用心琢磨文字,而是自然流露。一篇篇讀下來,浮現了他的氣味脾性,比如他感受纖細,卻又思想開放十分理智。覺得投合,可以交朋友。有的作者筆下高超,但渾身是刺,你敬佩但不敢接近,譬如魯迅。周作人不同,有不同尋常的意見,卻未必有自以為是的架子,尤其時常筆下自嘲,讓人微笑。魯迅雜文幾乎找不到幽默感,不是尖酸就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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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文選》裡有好些篇談寫作,最率直可愛的應是這句:「寫不好是苦事,覺得寫出來的文章無用又是別一種無聊。」
身為寫作人,深知他的感慨。除了難,還有是擺脫不掉的無用之感。周作人相信文章無用,持這種態度的寫作者很多。英國詩人奧登名句:「詩不引發任何事。」同樣意思。寫作者因此不免邊寫邊自嘲,畢竟沒人逼迫,那文字牢籠煉獄,都是自找的,所以沒得叫苦。為什麼寫?因為覺得有話要說。可是你是什麼東西?你的話有什麼價值?更何況,可能寫得極壞,根本糟蹋筆墨。偏偏就有夠多傻子,明知枉然,還是不顧一切跳進去。而正是這些癡心傻子(或是自大狂人),給了我們愛不忍釋的文學。
此外,有個地方我看來特別順眼,就是他用「文章」一詞,毫無避諱。
顯然那時「文章」還是文章。看到他文章長文章短一無顧忌,真是順眼。不像現在要刻意避嫌,換成比較中立,不自以為是的「文字」。但凡需要用到「文章」,我總得小心以「文字」代替。起碼比起「文本」,「文字」還比較有人味,可以對面談笑,並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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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葛兒.湯瑪斯的回憶錄《接下來的是什麼,以及怎麼去喜歡》裡說:
「沒檢視過的人生誠然不值得活,檢視過度的人生卻是地獄。」
這句話不止一個作家說過。
她的多年老友說:「我是個思考的人,做的就是坐在這裡想我該思考什麼。」
讓人微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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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艾倫.班內特新書《繼續繼續下去》即將出版,包含日記、散文、演講、隨筆、劇作等,類似他先前兩本文集,本來他想叫這書《大同小異》的。
書出前一個編輯說:「連他的購物單我都樂意讀,更別說一整本文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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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羅斯在《衛報》一次訪談裡說:「人人都有一件難事。所有真正的工作都難。我的工作剛好又是沒法作的。五十年來,一個早晨又過一個,我全無防備面對下一頁。對我來說,寫作是自保的法子。不寫的話我會死,所以我寫。是堅持,不是才氣,救了我一命。還有是我很幸運,不在乎快不快樂,而且我毫不憐惜自己。然而究竟為什麼這樣一件事會掉在我頭上,我一無所知。也許寫作保護了我,免於更糟的厄運。
現在呢?現在我是隻飛離籠子的鳥(倒轉卡夫卡難解的名句),而不是尋找籠子。困在籠裡的恐怖不再驚險刺激了。現在,除了死亡以外沒什麼值得操心,實在是極大的安心,那種感覺簡直就接近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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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或任何一種藝術創作,失敗率是九成。
近似一個義大利物理學家的話:「我一般的工作天是做好幾頁計算,然後丟掉。我的工作有一部分是接受我可能花費一生試圖證明一個可能錯誤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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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時代,人不覺得生命荒誕嗎?
文學最善於表達的,似乎不是愁慘,便是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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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敘述者說:「開始寫作時興沖沖,可是遲早筆尖乾旱的墨水只是刮過紙面,一滴生命也流不出來,而生命全在外面,在窗外,在自己外,似乎自己再也沒法遁入正在寫的紙頁,開展出另一個世界,越過鴻溝。」
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