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公車236 出版倒數│150天
採訪當天,正逢《晚間娛樂》緊鑼密鼓的編輯狀態,前些日子才剛跟出版社碰面討論,張亦絢仍是抽出時間,帶我們去搭公車──為什麼是公車?「因為跟我的寫作真的比較有關……搭得很熟的公車,我一上去就會進入非常放鬆的狀態,一些想法就會成形。」於是我們從政大出發,搭上236號公車,經過指南路,自木柵一路往公館、台電大樓、中正紀念堂……這是張亦絢,或說是許多木柵人都相當熟悉的一條路線。她愉快地為我們沿途指點:「這是景美河堤,有很多漂亮的白鳥。」「有次在木柵的有機店買東西,小姐還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跑步。」「我們等等看到政大那一家叫『波波恰恰』的店,楊佳嫻有寫過!」「從這進去是木柵圖書館。」很常去嗎?她看了我們一眼:「跟自己家一樣。」
她說自己常在公車上偷聽乘客的談話,覺得那是「社會事件的現場」,曾經在一次末班車上和陌生女孩聊天,幾乎聊了整個人生;也聽過一個高中生在手機裡拚命安慰同學,下車時忍不住開口跟他說「你將來一定會幸福的」,因為實在太感動了。那,會在公車上想小說的事情嗎?「公車上人的語氣或生活片段,都是可以用的……其實我覺得它只是一個會移動的,沒有咖啡的咖啡廳。」
寫作,原本就不限制非得坐在桌前,對著電腦打字才算數。於是《晚間娛樂》──或者說張亦絢的許多快思慢想,就在這樣半長不短的路途中被孵化出來了。而這本書的誕生,竟是源自於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永別書》寫完後,我整個人很耗竭,在恢復的時候,其實沒法立刻寫小說,所以我就是有點希望慰藉自己。」小說家寫《晚間娛樂》,談她所熱愛的推理小說,最原始的想法,其實是幫自己恢復原形,「結果發現很有效。」
用寫一本書,來解救寫了另一本書的疲憊。這事放在張亦絢身上,似乎也不是件太奇怪的事。「但有人說這實在是太變態了!」她笑著說要把這方法推薦給大家,「那個時候的寫,雖然用邏輯或理智來想這都是不對的,但真的是寫得高興。」《晚間娛樂》花三、四個月左右完成,她說自己都用「精華時間」寫作,習慣起床一個小時後就開始寫;她告訴自己只能用八分力氣,否則隔天就泡湯,「但因為實在太快樂了,所以我有時候會犯禁忌。」在寫其中一本吉姆•湯普遜的《親愛的,天黑以後再說吧》時,她忍不住一口氣寫到底,完稿後,才發現自己居然整整八小時都沒有移動。
「這本書,真的不是要告訴讀者怎麼讀推理小說──就是要你讀著好玩。」這種力圖愉悅的用心,看目錄就知道;輯一從「食物」、「委託人」、「書中之書」出發,挑選小說中的趣味細節;而談到所謂「八種口味的推理」,她也刻意避免了已經有人談過,或是比較在鋒頭上的書,「或許能照顧到比較孤僻古怪的讀者。」最特別的是,自稱為了讓樂趣「貫徹到底」,還在書末特別附了「給十二星座的推理小說備忘錄」:什麼推理小說很獅子?處女座的龜毛在小說中竟勵志起來?若不是同時對星座與推理有愛,這真是寫不出來的──張亦絢大笑說:「這是我最得意的地方!」
說是寫來自娛娛人,但談起出版,張亦絢仍有許多想法,她認為寫作者應該為自己的寫作計畫負責,肩負起「二次書寫」的任務,「寫作時專注於內容、風格、技巧,這是第一次寫。」二次書寫,則是讓它與社會產生接觸面,「就類似出版。」她說這像是持續寫信給讀者,也建議年輕的寫作者,都能對這件事有感應:「如果對寫作的想法只停留在一次書寫,可能會比較不切實際,或受到意想不到的挫折,但這是可以培養的。」
「我開始把這當一本書在想它的時候,多少有在設想,怎麼樣讓這本書在市場上,或者說在閱讀風氣低落的狀況下呈現,除了自己喜歡外,是不是能夠在大環境裡扮演某種積極的角色。」張亦絢說:「如果把這本書和《小道消息》做比較,後者其實很多人喜歡,但也對一些人產生困擾。我自己的解讀是『陪伴不夠』。所以這一次我等於反其道而行,花了更多時間去扮演那個陪伴的角色,而不只是單純羅列心得,試試看是不是可以讓某些讀《小道消息》比較挫折的讀者,有另一種可能。」
並不是遷就,而是想為了不同的讀者調整自己,「說來說去,不管是文學書還是非文學書──它其實都是一句話,就是祝你幸福。這句話必須一直變換方式說,不然無法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處境。」雖然早早就有寫這本書的念頭,但若不是正處於「恢復期」,可能會更想拿力氣去寫小說,「但真的很高興有寫下來,」張亦絢說,雖然現階段也不知道寫它的明確意義,「我想應該會有人,因為某一句話或某個片段,得到幸福的提醒吧。」
訪談中,她接到編輯打來的電話,事後才知道正在討論放不放副書名的問題,「我需要一個人想一下。」於是我們悄悄收拾東西,獨留小說家在密室安靜思考。《晚間娛樂》就在這樣的片段中,逐漸完整起來。
Q 妳曾說《晚間娛樂》對妳而言,是一種「中間書」的概念,可否談談這個看法?
年紀很小的時候,我常常會去看那種一百本好書什麼的,有時候內容也不見得非常卓絕,但我當時身為一個青少年,的確是靠著這樣的書──像是導覽,慢慢建立自己的閱讀習慣。也許不見得有把書評讀進去,但是給了我一些書名;喜歡就深入,不喜歡就放掉。像這樣的書,通常會在個人的閱讀歷史裡面發揮作用,我把它稱為「中間書」,其實帶有一點接駁的功能;書的內容可能不是唯一目的,但可以使讀者自己去探險。
Q 推理小說的書評幾乎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或者說,禮節?)──就是不能「爆雷」,如要爆雷,必得先警告,也算是評者和讀者之間的默契吧。妳是怎麼處理這塊的呢?
原則上我都不會爆雷,不得已在接近雷處就會繞著走。雖然有部份會使得無法對某些推理小說的最佳成就暢所欲言,不過因為寫作的初衷就是在分享,所以不把讀者可以吃到的甜點吃掉,並不會身心受創。有點像陪小孩作功課,妳可以說很多話,引起動機與興趣,但不把答案說出來,這固然是挑戰,但也很有趣。
Q 妳在�媕Y談到了阿嘉莎的筆記本──共有七十三本,�媕Y有她寫作與生活的痕跡,「透過作家的筆記本可以了解多少寫作的構思活動?」妳有類似的「工作筆記」嗎?
說到這,我就很慶幸寫了《晚間娛樂》——因為關於我自己這種娛樂性的閱讀,我並沒有筆記的習慣。只有對我自己的創作直接有幫助的,會在日記的專屬欄位上留下:「某情節與構思某小說有相關,未來可合併思考」這樣的命令句。可是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未必是當下就知道——所以寫這本書時,花了很大的力氣像是記性鍛鍊。實在想不起來是怎麼讀到的,我就把還能記得的記下來這樣。這書大概也有點像「開放的筆記本」,如果其他的創作者對某一方向有興趣,這裡就是一些初步的筆記,這很少是直接拿來用,而是提供觸類旁通的基礎。
Q如書名所言,這本書收納了妳對推理小說的各種樂趣,如妳所言那些「愉快的瞬間」,如果把它當成一本「聖誕禮物」的話,最想要送給哪些讀者呢?
忘記阿嘉莎在那一部小說中讓她的人物說,「此時我的身心狀態都受不了這種積極進取的人格」(大意)——自毛姆以降,推理小說就被當作病中最好讀物——有時人會弱到什麼都不能讀,這種讀者是我最掛心的。且引鯨向海的詩句「弱得跟豆花一樣的此刻」,就是會想送給滿心全豆花的讀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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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的 年度推薦書單
我非常喜歡王文興的《剪翼史》,從結巴而使得語言有更強的生命力這個角度來說,開創性或嚴肅程度都令我激賞。在它的對立面,有《河流之聲》,通俗易讀,然而將「轉型正義為什麼」這個困難的問題,轉換成厚實的故事,也相當獨特。另外一個閱讀的興奮時刻,是林芙美子的《放浪記》,這種經典,對讀者也好,創作者也好,都非常寶貴,讓人甚至有「出版社真的很有使命感啊」那種感激之情。
另外我印象較深的還有《策展簡史》,書名看起來很枯燥,但事實上是有趣的對話錄。文學或藝術,深層來說,都是在處理暴力——只要缺乏了解的管道與方法,就會留下為解決的暴力問題。這是我覺得「中間書」是除了正規的創作以外,有它可以使力的地方。在表達系統(創作)與不表達之間(不參與),置入像是接駁小艇的東西。與其說我把「中間書」當成知識的生產,不如說我更將它視為一種疏通暴力的形式,坐在小艇裡沒什麼,但只要人可以想像從一處到另一處,應該就可以減少一部份孤立或匱乏造成的暴力傷害。
我也想提一下包冠涵的《B1過刊室》,它就是相當自由地來來去去,但這種自由是深刻的創作認知才能做到的,這本書令我在閱讀時,得到非常大的安慰。
神小風 一九八四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小說《少女核》,散文《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喜歡懸疑故事,也喜歡搭公車,兩者都是愛的不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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