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帳單、證明或僅僅心結,自己監視自己
我的職場,沒有職場。
這般說對也不對。我有工作、沒同事,有通勤、沒上路,有休假、沒年假,有辦公桌、沒辦公室,有此些職場甘苦、沒彼些職場哀樂——全因我乃一介在家工作的自由譯者。
每日醒來,從床鋪踱到電腦桌,兩公尺,一秒鐘——通勤完畢。開機,走到飯廳泡麥片當早餐,或直接午餐。起床時也許清晨也許正午,工作或朝九晚五或朝十晚十,下班不打卡,僅歲月替我打印。
既是高高在上的總裁,也是手拎垃圾的工友。同事零人,聯繫的僅幾位編輯或職員,人都好,雖然也許合作五年素未謀面。偶爾新編輯來信,劈頭「XX小姐好」,我照樣回覆,信末故作輕鬆說明我雖名字偏女,實為男性。這啟發我從不稱對方小姐或先生。性別本不重要,唯弄錯時打緊。
信多半短,畢竟光寫短信工時便已夠長。某些編輯倒附簽名檔,例如書介,我有時看得津津有味欲購買,最後赫然發覺根本是自己懷胎十周的譯作,從書名到文案包裝得簡直重新投胎,就像英文片名明明無神無鬼,中文片名卻有神有鬼,不啻裝神弄鬼。
這不見得有錯,畢竟片名是另取的,而非翻譯的。若是翻譯可躊躇得多。譯文如女子,美女不忠,忠女不美,文字美則難忠於原文,忠於原文則難多美。翻譯是夾縫中前行,但話說回來,生活何嘗不是?一張張帳單把人夾扁了。
我在帳單間開工。中翻英,英翻中,書籍翻譯,文件翻譯,不斷上網查中英字詞與背景知識,便是工作的全部。名喚自由譯者,但確實自由?南非前總統曼德拉或能代為回答:只要心存自由,在監獄依然無束。
這工作有賴紀律。今天要翻棘手商業文書,賴在床上逃避,睡去,一秒的通勤路,夢中跋涉半日才走完。逃避,結果半夜三點猶努力,刨空的上午由黑夜彌補,時間可複製貼上,大概堪稱自由,但交稿期限啃去光陰,帳單齧掉志氣,最不自由的自由,最自由的不自由。
我生性寡言孤僻,適合這工作,但有得總有失。最新生物學研究說演化不必萬年,能在今生完成,我即明證,短短幾年喉嚨已近消失,說話半小時即嗓啞。不擅與人交接,日日無人又心慌,便去巷口便利商店,只為看一看活人。也看報紙頭版,跟世界保持聯繫,雖然一則則新聞都有在臉書流轉。
從便利商店返家,不知算是進房間,還是進公司。都是,也都不是。打開房間電燈,照亮工作資料,重啟私人筆電,點開公家檔案,這個人公司不公不私,既公既私,以致混公雜私。連人也半公半私,上身襯衫,下身內褲。
一般公司職員愛把辦公桌擺滿愛女照片、招財貓、熊本熊或萬年青,催眠說此為我地盤,把公司當家。初做自由業,我倒收掉個人物品,催眠說此非我地盤,把家當公司。追求什麼,代表欠缺什麼。
我常被提醒自己欠缺什麼。家裡不是沒活人,父母都在。最初母親常問我是否有意考公職或在外上班。後來漸漸少問,換成噓寒問暖,不時在房外製造聲響代替敲門。門縫與鑰匙孔長出監視的眼睛,聲聲叮嚀滴滴滲透,連她洗好的棉被夜裡裹在身上都是種提醒。
漸漸我也疑心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一人獨自在房,在世界之外。工作再多,都似沒工作,僅存摺數字標明進展,但也只是數字而已。於是工作得更拚,屁股嵌進椅子,連影子都枯枯的。
沒職場人際,倒有家庭人際。開房門,很輕易就把工作的厭煩往家人身上砸,或許也隱隱然抵抗母親隱微的關心。於是又想說工作別太拚,家終究是家。這般擺盪於認真與鬆懈,一年年過去,公私混雜日深。
總有都市傳奇說廣告業或竹科員工忙到帶睡袋進駐公司。我不必如此,也天天如此。當工作到一半能隨時躺回床上,躺著漸漸等於站著。工作輕如生活,生活也就重如工作。叮嚀聲不再滲入房間,工作卻滲入我,躺在床上耳根響著打字聲,籠罩於電磁波,隨時連接無線網路。
原來最難躲的不是母親的眼睛,是我的眼睛,閉上了仍盯著自己。為了帳單、證明或僅僅心結,自己監視自己,規畫每時每周進度,白天把大行李箱擱在床上避免無故躺回,惰性與幹勁間緊盯譯稿,人在打字,字在打人。
譯酬算法使雪上加霜。多數按字計酬,一枚枚錢清清楚楚,標示工作的經緯,時間的刻度。做這行確實明白時間即金錢,一寸光陰一寸金。工作再次滲透暈染,公司從房間漫漶為世界,平日假日一無分野。周六外出吃飯,人人放鬆,我倒想著這餐不是三百元,還得加上三小時沒工作,共虧一千五。
放鬆自有價值,快樂自有價值。只是無法算錢的價值,往往像是沒價值。我知道算得愈精,反而愈愚。人生是不能算的。不過知道歸知道,仍斜斜沉在工作與生活裡,沒打卡,就沒下班,搜尋結果Wi-Fi機盒哽在胸口灼灼熱,跟心跳一同。
最近倒練習睡前關筆電,不再徹夜開著。闔上蓋子,拔插頭,筆電收進櫃子,伸手打卡下班,通勤回家。我沒職位,但哪天當這裡該是辦公室時是辦公室,該是房間時是房間,可公可私,我大概就晉升了。
說到底職場為何不打緊。畢竟職場不在外頭,是在心底。
(本文為新北市文學獎職場書寫組第三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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