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始終如一,做自己的藝術,絲毫不受外界的干擾。他說:「二、三十年對於一個人來說,似乎很漫長,對於歷史來說,卻太短暫了。作為藝術家,重要的是作品經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年度兩大國際藝術展之一
2014年3月,巴黎還十分寒冷,人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大皇宮門前,卻格外熱鬧,正是一年一度的巴黎藝術展開展的第一天。其實,大皇宮並非皇宮,而是1900年為世博會而建的一座展覽館,正面是古典的巴洛克風格,高大的石牆上有大型石雕,十分壯觀,讓人聯想到昔日帝國的輝煌。
午後的陽光照在街上,一輛四輪皇家馬車,從大皇宮門前駛過,速度緩慢,走走停停,車上的年輕女子,裝扮成法國王后瑪麗·安東奈特,髮髻高聳,彩裙明豔,美麗動人,手裡還拿著一把羽毛摺扇,輕輕搧動,引得不少人看熱鬧,用手機拍照。
巴黎一年一度有兩個國際藝術大展,一個是國際當代藝術展,簡稱菲亞克展,另一個就是巴黎藝術展,創始於1998年,說起來也有十幾年的歷史了。每年大約有一百四十家畫廊參展,一半是法國畫廊,另一半來自國外。這一年的主題是中國,大皇宮裡也來了不少中國畫廊。一進大門,正面就是巴黎著名的克洛德·貝爾納畫廊的展台,正在舉辦高行健水墨作品個展。
我們進門之後,先到各個展台逛逛,又遇見了扮演王后瑪麗·安東奈特的年輕女子。原來她是正在展出的巨幅攝影作品裡的女主角,活生生走出畫面,又引來一群人拍照。然後,她拖著長裙,再一次出門兜風去了,身姿婀娜,十分招搖。
不少展台是當代藝術,潑普藝術,五花八門,往年也是如此。
展出的照片裡,一些還不錯,風景、人像,都有看頭。有一張照片裡的人物竟然是高行健。我還記得,是一位法國攝影師十幾年前在我們郊區的塔樓上拍的。畫面帶有幽默感,高行健看上去很年輕,在他自己的一幅畫前,兩眼微闔,神閒氣定,似笑非笑。
這張照片讓我想起過去,高行健在郊區塔樓的公寓裡,以客廳為工作室,只有二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而藝術的天地,卻廣闊無邊。他在那裡,思考、寫作、畫畫,工作非常辛苦,然而,為了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事情,再累也愉快,更何況沒人打攪,日子過得自在逍遙。
那家畫廊的老闆娘並沒有認出高行健,還向我們推薦這張照片。
「我問問她,多少錢?」我說。
「算了。」高行健說。
我們走到另一家畫廊的展台,這裡也展出兩幅高行健的畫作,註明是從一家西班牙畫廊購來的,其中一幅的標籤上已經有紅點。
領悟在中國水墨的領域裡還有可為
高行健童年就十分喜愛繪畫,早期的畫作裡,一些標題和童年有關。有一幅直接就是〈童年〉,還有〈童話〉、〈母與子〉。他少年時代,曾經學畫油畫。美術老師是一位畫家,建議他報考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但是他母親擔心學美術將來受苦,沒有同意。他轉而報考外語學院,學習法國文學,並且開始寫作,最後還是初衷不改,走上了藝術道路。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文革剛剛結束,高行健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翻譯,來歐洲訪問,去過法國、義大利,在博物館裡看到了文藝復興大師們的作品,受到極大震撼。西方藝術大師對色彩的運用已經登峰造極,後人無法超越。他同時也看到了一些當代西方畫家用中國墨畫的抽象畫。西方人對中國水墨的奧妙,並沒有很多的認識,於是他想到,在這個領域裡,還可以有所作為。之後,他就一直用水墨作畫。
我們在大皇宮裡轉了一大圈,這才走進克洛德·貝爾納畫廊的展廳,下午的時間屬於專業人士和收藏家,開門一個小時不到,這裡就擠滿了人,大家興奮異常,邊看邊議論。
我已經看過高行健的這些畫作,但是掛在展廳裡的效果顯然比在畫室和家裡更好,而且整體呈現更加精采。
我慢慢走過一幅幅畫前,和大家一起仔細欣賞,感覺新鮮,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樣。〈海天〉是幅小畫,卻有大自然的壯美和氣勢;〈夢鄉〉是高氏作品的一個類型,詩意裡帶一些憂傷,天空上烏雲很濃很重,雪地裡有一個小房子,既是美好的夢想,又是憂傷的回憶;〈山那邊〉的用墨簡單、明快、層次分明;〈行者〉是三個人的背影,走向遠方;〈想像的盡頭〉完全是想像的風景,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天、地,還有第三個層次,可以說是河水、湖水,或海水;〈等待〉是他畫過多次的題材,茫茫世界裡,一個站立不動的人的背影,孤單而執著。
一些畫較為抽象,但也很直觀,〈夢中〉其實什麼都沒有,只有深的、淺的、更淺的墨色,無形又有形,散漫又有序,像水一樣流淌;〈輝煌〉的墨跡張揚、跳躍、無拘無束,像風,也像火焰。
其實,他所有的畫都是既非具象,又非抽象,既非東方,又非西方;工具和材料是中國的墨、毛筆、宣紙,但是所表達的內容,已經遠遠超出了中國文化範疇,不能僅僅當成中國畫來看,也可以說不再是中國畫。他的參照是整個世界美術史,他的作品自然也匯入到這條長河中。這就是高行健的藝術。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是,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是極其艱難的事情,要很大的勇氣,很多的實踐,很多的辛苦,還有,就是持之以恆。
展出的畫大約有三十幅,很快就有不少幅被人認購。
我還記得七年前,在國際當代藝術展上,同樣是在克洛德.貝爾納的畫廊的展台,也是高行健水墨畫作個展,盛況空前,開幕式的當天,作品全部售罄,就連畫冊都被一搶而光,在巴黎引起轟動。後來這個藝術展不再接受高行健個展,理由是本博覽會不做個展,朋友們都開玩笑說:「是不是賣得太好了?」
他仍然走在自己認定的路上,只是走得更遠
高行健走過去和克洛德·貝爾納先生聊天。他們是好朋友(高行健和另外幾家畫廊也是朋友,合作是愉快的交往)。克洛德.貝爾納畫廊是一家巴黎老牌畫廊,由主人克洛德·貝爾納先生年輕時候創辦,位於塞納河左岸的畫廊區,半個多世紀以來,從沒有換過地方。這個被年輕畫商稱為「恐龍化石」的老畫廊,曾經舉辦過無數成功的畫展,展出的藝術家有畢卡索、賈克梅第、巴勒杜斯、培根,還有幾位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那是法國文化藝術繁榮的時代,也是畫商們的黃金時代。現在的畫廊都很難經營,而克洛德.貝爾納先生的畫廊,風光不減當年,簡直是個奇蹟。他年紀大了,精神矍鑠,近十年來,已經做過五次高行健畫展,每一次都大獲成功,看來這一次,又不例外。
兩人說話的這一會兒功夫,牆上又多了幾個紅點。
和每次畫展一樣,高行健非常忙,回答收藏家的問題,和他們拍照,在畫冊、書上簽名,不時有一些朋友過來打招呼,又有一些許久不見的老熟人出現在眼前。
開幕式晚上七點鐘才開始,時間還沒到,大部分作品旁邊已經貼上了紅點。
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穹頂照進大皇宮,這座百年建築是鋼鐵結構,據說當年使用了九千多噸鋼材,顯示工業革命帶來的繁榮和進步。我們到一旁的咖啡座上喝咖啡。在咖啡桌上,我撿到一份藝術市場刊物,翻了一下,見當代藝術拍賣價錢,很是嚇人,有幾十萬、上百萬、上千萬美金,不可思議,就算是點石成金,也比黃金貴得多。
這裡有兩個世界——藝術與市場,有時是對立的,有時和解了,有時可以完全背道而馳。藝術家孤軍奮戰,像汪洋大海裡一隻孤獨的小船。
我們在咖啡座上休息,回想起一些往事。二十多年前,高行健剛剛來到巴黎,正是當代藝術興盛時期,從美術館到畫廊,觀念藝術、裝置藝術、行為藝術,還有以設計為藝術,大行其道。高行健的作品,顯然不合潮流。他在德國曾經舉辦過畫展,就拿著自己在德國出版的畫冊和兩、三幅畫作,到塞納河左岸去試試運氣。當時那一帶全是畫廊,鼎盛時期有二百多家。他沿著畫廊街挨家詢問,能不能展出這些畫?沒有人表示興趣。他問到最後一家,回答是可以,但是,要藝術家自己出掛畫費,掛一幅畫五百法郎,十幅就是五千法郎。這在當時是一大筆錢,高行健沒有答應。
後來的一些年裡,情況大大改變了,高行健對出書、演戲、辦畫展已經習以為常,他的作品在西方已廣為人知,並深受喜愛。然而,他仍然走在自己認定的這條路上,只是走得更遠了。
原先左岸的那些畫廊,很多都經營不下去,有的改為家具店,有的改為骨董店,更多的變成了服裝店,還有食品店,剩下的畫廊為數不多,不到從前的一小半。
然而,高行健卻始終如一,做自己的藝術,絲毫不受外界的干擾。他說:「二、三十年對於一個人來說,似乎很漫長,對於歷史來說,卻太短暫了。作為藝術家,重要的是作品經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一個藝術家創作的作品二、三十年後,還有人看嗎?一兩代人以後,還有人收藏嗎?如果更久的時間之後,仍然為人欣賞、保存,那就是傳世了。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能不能不朽,時間自會做出回答。
大皇宮裡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喝完咖啡,高行健又去展台參加晚上七點鐘的開幕式。
我走出大皇宮,天色已晚,大門外邊,四輪馬車上裝扮王后的美女早已無影無蹤,只有匆匆走過的路人,還有幾個巡邏的警察。
晚上高行健回到家,說:「開幕式之前畫就已經全部賣完了。」第二天上午,又到畫室工作。
閉展那天,高行健又去了一次大皇宮,我沒有再去。和每一次畫展結束的時候一樣,他又一次告別了自己的一批作品,也告別了自己一個工作階段,然後,開始另一個階段。這些畫作,從此離開畫家工作室,在陌生的地方,開始它們自己的命運。我不免有點不捨。而高行健卻沒有想這麼多,頭腦裡已經在構思下一步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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