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皮的孩子文字深刻,還療癒不少無法下筆的孩子……
李崇建:邀請孩子大膽寫爛作文
耀明,
十年前我辭去山中教職,打算在城市寫作維生,卻意外受人慫恿開立寫作班。我們都不適合做生意,也不主張學生補習,遇家長問孩子什麼時候該學作文,我皆搖手回以不需要!家長皆受驚疑問:「為何開寫作班?」
我沒有光彩的願景,談不上遠大志向,只好誠實跟家長回答:「為了餬口而已。」家長多半瞠目結舌以對,仍舊送孩子前來學習,乃覺家長皆是貴人,真正惠我良多。
我們胼手胝足創立作文班,除了維生考量,我只想帶入森林學校理念,將各種經典文學故事化,邀請孩子大膽寫爛作文,從爛作文、師生對話與經典故事中習得功夫。初時朋友聽聞我的想法,莫不搖頭以對,嘲笑我太過浪漫,等著看我關門大吉,我卻從不以為意。然而令我好奇的是,你為何答應一同開寫作班?又如何看待作文教學呢?
甘耀明:不知是練成獨孤九劍,或三腳貓功夫
崇建,
我高中時,不喜歡寫「作文」,但國文偏偏要考。我握筆較重,每每寫到作文末尾,手心汗微濕,筆跡歪斜,深覺這是折磨人的關卡。這樣勉強為文,如此限時測驗,為難了少年時的我。
到了體制外學校,面臨了連我自己都不想寫的作文,學生呢?他們也不喜歡作文。於是想盡辦法把這科目弄活一點,別那麼死板板,遂發展出一套創意寫作的方式。比如,小學常見的作文題目「難忘的旅行」,我會預設某些奇特的狀況在旅途,比如來個地震或半途車禍,要小學生模擬場景之餘,更以想像力解決問題。總之,這種寫作較活潑,遂發展出越來越多的創意寫作,學生頗喜歡,且影響他們。
這種形式發展出來的寫作,脫離「作文」了,靠近故事疆域。當初在山上不知道自己是練成獨孤九劍,或三腳貓功夫,至少能耍出風來。事實上,這套功夫在國外實施多年,這幾年才陸續有翻譯書籍。
這樣寫作教法是「文創」,還能謀生。當初不知江湖深淺的我,深知寫小說無法謀生,只能被你說服的跳入江湖,激發本能游起來,特別是你很會說話,往往快溺死時說服我再游一下。
李崇建:訓練寫作與訓練「作文」有別
耀明,
看來我誤闖作文領域,你則是情義相挺的夥伴。我與文友甚少往來,常相忘於江湖,在寫作或者教寫作領域,獨與你相濡以沫,受你影響甚深。
在山中教書的日子,不懂教育原理,以土法煉鋼,要學生寫爛作文,解決孩子寫不出文章困境。我意外搭配經典故事,以及薩提爾模式心理學,竟開發作文美麗的蹊徑。山中學生喜愛文學課,寫出文章往往動人,頑皮的孩子文字深刻,還療癒不少無法下筆的孩子。
彼時我有一十六歲學生,投稿某地方文學獎,與你同場競技,初生之犢竟將你比下。當時的文學、教育前輩,410教改發起人之一的黃武雄教授,看了十六歲少年寫的作品,讚賞之餘,寫信邀他至社大演講,豈料少年回信錯字連篇,黃老師內心惴惴難安,懷疑我是否過多潤稿?差人小心翼翼詢問我之後,方知我未修改任何文字,乃大方告知他的擔心,並且重新審視文學教育的可能?何以正確識字能力與文字創作可以至此?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正邁向一個新的可能,我將自由書寫、深刻的提問、深度的對話,並以經典文學故事為底蘊,開發具有創造力的寫作練習。
常聽人說:「創意不可以教導。」但是創意可以被啟發,提問、對話與討論,佐以經典文學,讓孩子快樂融入,是一條美麗的路徑。
然而,訓練寫作的方法,與訓練「作文」有別,會寫作的孩子,不一定能應付作文考試呀!
甘耀明:寫作是輸入與輸出的平台
崇建,
「寫作」與「作文」不同,後者往往是考試引導下的學習,難免是一批人檢驗另一批人想法的制度。解嚴前的作文培養,多是忠貞愛國的議論文,順從國家機器的思維。至今的作文,脫離以前氣息,仍不脫檢查個人情感。試想,一個叛逆的學生,被教師要求寫作文,他寫的內容可能啟動輔導機制,學生能寫的就少了,不是馬虎帶過,不然就是不寫拿零分。
寫作是輸入與輸出的平台,日常沒有材料輸入腦袋,硬擠也是勉強。我記得你提到的那位十六歲少年,他跑去大陸貧窮旅行,文化衝撞大,回台後,反芻了一堆精采想法,自然言之有物。
要是沒有經驗要如何寫作?我曾經在小學課堂,詢問他們「如何炒一盤高麗菜」。大家都吃過,能講出流程的少之又少。如果這時的寫作拘泥現實,小學生多半卡得很死,但是主軸改以「如何做出自己的高麗菜料理」,輔以討論與引導,創意很多元。當然,同樣問題問高中生,知道的人多,然而想法不像小學生般奔放,要寫得好,關鍵在文學深刻、不凡觀察與創造力。
我認為寫作能教,但是能教的又不多,比起鋼琴、繪畫與雕刻這種得鍛鍊基本功的技藝,寫作的技藝磨練期是什麼?於是往往被設定「修辭」,最終淪為文字華麗的作文。
李崇建:作家考作文,不一定得高分
耀明,
中國有位前輩作家鄭淵潔,有「童話大王」之稱,數年前曾試著寫中國大學聯考作文,被高中語文老師評分,分數並不是很高。因此作家考作文,不一定能獲取較高的分數。
當初我的教學想法,本就不是為應付考試。我厭惡讓孩子套裝格式,套裝缺乏情感的成語,忽略了文學的美感。
我只想開發孩子的創造力、想像力、敘述力與思維能力,讓孩子勇敢寫作文,也讓孩子喜愛寫作文。因此我當初將風行漫畫《死亡筆記本》編入教材,讓孩子討論死亡與權利;讓孩子歡喜參與川端康成、福克納、馬奎斯、魯迅、蘇童、黃春明、甘耀明;將音樂與現代詩導入作文課程。那真是浪漫又大膽的作法,竟然完全不管制式作文,與一般作文教學背道而馳。
但是我逐漸明白了。鄭淵潔作文考試分數不高,但是若以鄭淵潔的能力,導入作文格局的訓練,他是否有更高的機會,考取高分了呢?
若是孩子擁有強大的敘述力、思索力與創造力,我再導入作文訓練,是否孩子的作文更可以被期待呢?這不是輕易就能明白的道理嗎?
孩子的作文表現,常讓我感到驚喜連連,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美麗呀!
甘耀明:創意寫作不是培養作家
崇建,
日本漫畫家大師手塚治虫提及,他讀小學時,有位名為乾秀雄的老師,教他們「自由作文」,對他受益頗大。乾秀雄以自由書寫方式,要小學生儘量寫,寫十張稿紙也行,課堂寫不完,回家寫。這聽起來是一種漫射、無目的書寫,事實上是讓學生自我訓練。
手塚治虫非常著迷這種書寫,往往能將四百字稿紙寫上五十餘張,他體驗寫故事的樂趣,愛上編故事,開啟他對世界的理解與建構。我喜歡這例子,說明一件事:寫作比較像是讓情緒、感受與想像往教室外跑,而不是在教室,教師只要鳴槍即可。
創意寫作不是培養作家,就像教打籃球不等於培訓職業球員,而是在既有的作文教育,提供學生多元的學習管道。寫作是生活回饋,以語言邏輯,歸納情感經驗、整理生活觀察,當一個孩子情感深厚、閱讀廣泛、語彙豐富,寫作不是大難題;如果都缺——大部分的人是這樣就走上了人生之路,發現這也沒帶、那也沒帶,寫作反而提醒自己不足之處,如何找回面對生命風景的基本配備,如果他願意的話!人生無處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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