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9日 星期六

當代小說特區/家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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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30 第4842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家在哪
慢慢讀,詩/霧
人文薈萃 最短篇/命運

  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家在哪
裴在美/聯合報
他飄遊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感覺真好。何必拘泥在「家」這個狹隘的觀念裡呢?自己之所以熱愛滑飛,不正是要徹底解放,得到自由嗎?……

人家問起他的職業,他喜歡說自己是個滑飛工程師。然後開始解釋:最早我是微軟的軟體設計師,三十七歲那年退休後改行做硬體工程。至於是什麼工程,具體很難一下子幾句話把它講清楚。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吧,我開始對滑飛──也就是懸掛式滑飛gliding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從那以後我就把自己的工程專業跟興趣結合起來。現在我做的,簡單一句話:就是讓人能像鳥一樣自在飛翔的工程設計。

如果有更多時間,或有媒體採訪時,比如他獲全美飛翔gliding冠軍那回,他的解說就會更加來勁:那時候我差不多每天,只要天氣允許的話,都要到山頂練習滑飛。雖然它也算是運動,但並不花太多體力,當然時間久了也是會累的。飛行的時候基本姿勢就像「超人」那樣,跟地面平行,當然,手臂上要駕著兩隻輕巧的翅翼。一般我飛行的高度都在海拔一千到五、六百英尺。那樣的高度最理想,既可以看到所有的地面風景包括山脈河川和城市景觀,也不會擔心撞到什麼。

感覺上嗎?不,絕對不像搭飛機,而是自己在飛翔。沒錯,就像鳥一樣,好像翅膀是自己的。那絕對是一個極特出的經驗,在地面上不可能經歷的境界。是一種身體、物理、精神在同一時間的提升。對,理論上確實有點近似靈修,但是更具體,震撼也更大。

冒險?你說冒險是嗎?不。它什麼都可以是,就不是冒險。

台北的雨已連續三周沒停過。滑飛在這裡變得完全沒有可能。別說台北近郊還沒有gliding的場域,即便是有,如此惡劣的天氣,也辦不到。

他躺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首先聽到的便是雨聲。沒錯,昨晚不也是聽著雨聲入睡的嗎?窗外仍舊一片暗渾,淅瀝的雨不斷下在大樓狹隘的天井裡。

對面住戶裡一對男女突然揚聲吵了起來──猜想他們是夫妻,也只有夫妻才會以這般無忌與憎恨的聲調彼此大聲嚷嚷。他聽不真切話語的內容,好在這吵鬧聲很快便偃息下去。他遂又兜回雨的問題上來,自己肯定是徹底的忘了,住在西雅圖這些年,他只記得台北暑天令人無法忍受的濕悶與燥熱,卻忘記這裡春天的梅雨季,還有冬日連綿不斷讓所有東西包括人都要發霉的淫雨。即使西雅圖一向以多雨聞名,台北與之比較起來,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台北的雨,就拿這次來說吧,簡直是漫無章法,下起來幾日夜沒有停歇。雨只有大小之分,卻從無停頓。那樣晝也下,夜也下,無時無刻不停的下著。

此刻,他躺在床上,本想為這一天好好打算一下,但這場無歇止的雨,讓日子變得如此不堪;如此的霉濕邋遢。除了忍受捱過之外,還能怎樣?他發現,一旦無法滑飛,自己其實跟街上的庸碌大眾毫無分別。

若是好天,或者只要不下雨,起碼在台北他還可以去打打球。球場上和俱樂部裡總能碰上幾個半生不熟的球友,那樣隨意聊扯一會,也算是某種形態的社交,一來可以跟自己交代過去,二嘛實質上也能運動一下筋骨,出一身汗,再來就是打發時間和驅逐寂寞。可這雨不停的下,他就只有待在屋裡對著電視和電腦的份了。

在這個所謂的他的故鄉,他發現自己還真是孑然一身。想找個人隨便聊聊吃頓飯什麼的──無論舊識新友或者親戚,只要別涉及談論對象就好──可在腦中連番搜索之後,竟無一人。也或者有,但他又怕話不投機或要費盡心思找話講,還是算了吧。如果想找個女友,倒是有一堆女光棍對他趨之若騖。只是在兩次不愉快的婚姻後,現在他最大的恐懼就是談對象。他只想找個人打發寂寥的時光。至於那些一心想找丈夫的女人,對他而言,恐怕比任何形式的寂寥都還要來得可怕。

他擎一支灰傘,在小雨中從容穿過大安森林公園,一路踱到永康街去。走過大片草地,池塘與叢樹,感到這綿綿雨絲似乎讓城市安寧不少,起碼公園裡聽不真切馬路上的各種車聲。也因為下雨,一下子減去大半遊人,什麼打太極拳的,跳土風舞的,賣東西擺攤的,跑著跳著四處竄跑的孩童,俱沒了蹤影。每個人擎把傘,彳亍雨中,給自己創造一個所屬的小天地,跟他人的空間區隔開來,無形中多了份安心自在。而且,他感覺眼前這份煙雨飄忽也很受用,跟他關在屋裡的悽楚鬱悶,簡直天壤之別。看來實在並非雨的問題,而是那間屋子,不論裝潢得如何得宜,那麼一個四面牆的滯閉空間,待久了不發瘋肯定也要悶出病來。

他選了一間上海館子,叫了兩籠小籠湯包,一碟涼拌菜,幾乎一下子就掃光,但還感覺餓。他懷疑現在飯館普遍以一種不易讓人察覺的高妙手法在偷偷減少東西的分量。沒法,只好又要了一個湖州粽,一碗餛飩湯。

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特好的比喻──自己不就像一個從粽軸中不意掉落的粽子嗎?通常一把提起粽繩軸,便可以提拉起整串粽子。唯獨就他,失落在鍋底。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歸屬於這支粽子大系。或許是他出國時,或許是父母相繼離世後,他的這條粽繩便斷了線。這就是為何每次他回來都會產生一種茫茫之感:這裡真是我的家嗎?

家鄉,home town,連念起來都會給人一種溫馨錯覺的這個字眼。其實,同自己以及在這個城市中生長生活的千千萬萬人一樣,經過歲月與各種變化,除只差地理位置沒變之外,其他的一切,恐怕早已變了大半。

這樣邊吃邊想,吃完之後,肚子雖然填飽,心裡卻感覺空蕩蕩的。以致回去的路上,雖然雨奇蹟似的停了,他卻並不因此而雀躍。踱步公園邊的人行道上,人彷彿沒重量,像只輕飄飄的氣球,隨時都會被風颳起來吹走。 就在這一刻,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身體突然像是沒有重量似的開始脫離地面,一寸寸往上浮升,彷彿氣球般騰空而起。他反射性地丟下雨傘,張開手臂,身體便像平時滑飛那樣,慣性的,駕輕就熟的往上飛翔起來。隨著陣風和空氣的浮力,他開始越飛越高。

此刻,他快樂地飄浮在台北的上空,不,應該說是翱翔才對。這會兒,不僅雨停了,連太陽也露出臉來。透過雲層可以很清楚的看見城市的輪廓,高速路,建築,河流,橋梁,街道,甚至車群。

喔,那不是過去他們舊家的社區嗎?當然,早在若干年前便已蓋成高樓的國宅了。不遠處那個他曾經就讀的國小,雖還位在舊址,校舍的規模也已擴建甚多。旁邊的市場不見了,道路拓寬若干。新型建築一幢緊接一幢,敦化路與仁愛路上的綠地彷彿故事書上的綠茵,盎然可愛。

突然,他看見一個人拉著行李,氣急敗壞的站在路口招車。

哦,那不是自己嗎?

就是他拉著隨身行李搬出姊姊家那天。那年,他都已經超過三十歲了不是嗎,可絕望的程度卻不下於一個被踢出家門的孩子,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哭得那樣唏哩嘩啦。

他看著當年那個傷心的自己,徬徨地站在巷口,儘可能的抑制著啜泣。這時,一輛計程車忽然在他面前剎車停住。他想也沒多想便立即跳上。強忍住嗚咽咕嚕出一個連自己也難以聽清的地名。

司機詫異地瞥一眼這個兩眼泛著淚光、臉面緋紅的傢伙,自然不好繼續逼問。

當晚,他在林森北路巷弄裡一間六樓小套房住下,多虧了那個司機對台北各個門道的熟悉,否則他還真不知晚上睡到哪裡。躺在遼闊的大床上──屋內幾乎五分之四的空間屬於這張床,卻連在上頭打個滾的心情都沒有。腦裡來來回回全是姊夫那張無情的臉面──刷一下推開面前的碗盤:

黏乎乎淡不啦嘰的,這種東西也能叫菜?

頓時,姊姊臉色大變,但還是忍下了。

他看不下去,打起圓場:聽說有個名作家的丈夫也說她菜炒得像漿糊哎。

姊夫的矛頭立刻轉向他來:你懂什麼?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個貝比,要知道我們房子也是要付房貸的,你住這裡應該要付房租你知不知道?

一時不知如何反應,他繼續夾口菜胡亂吞下去,然後才把碗筷一擱,推開椅子站起。嘴裡嘟囔一句:

我走。

老姊錯愣一旁,不知如何挽回這個失控的局面。

他不知自己如何忍下這口鳥氣。他當時絕對可以做到掀了桌子讓菜飯碗盤悉數掃地。他完全可以不顧後果地發一頓脾氣,更可藉此機會跟姊夫打上一架。自己正在氣頭上,搞不好因此打贏的機會大些,即使身子骨比不上姊夫的粗壯。可他居然把這口氣吞嚥下去,寧可把自己哭成一個孩子。

或許,他該回老姊一個電話的。她已經打過兩次電話來了不是嗎。倒不是因為在這個城市,他只剩老姊這唯一的一個親人;而是依目前狀況來看,她可能還更需要他呢。

果然,她像是守著電話等他打來似的:你在哪?

還能在哪?

在哪嘛?

旅館。

吃飯沒?

哎,你不要一講話老都不離吃喝拉撒可不可以?

鐵定是吃飽了,嘴才這麼貧。

最後,他還是問了句:家裡沒事吧?

他發完瘋就沒事了,每次都這樣。

或許他走後他們吵過一架。不是或許,那肯定是。

真的沒事?

你囉唆啦。隨即,她把電話掛斷。

雖然,問題一樣沒解決。但打過電話後,卻不明所以心裡舒坦些了。

對面華西街吵嚷的人車聲,即使透過窗口轟隆轟隆的冷氣馬達照傳不誤。這才發現這間房的布置悉數一片粉紅:粉色蕾絲燈罩、心型靠枕以及粉色心心相印的壁紙,牆上還有一幀老外情侶依偎的粉色海報,整間瀰漫濃厚的春宮氣息。

隨著心情好轉,這春宮也顯得不那麼討人厭。起碼房內可隨時上網,不另外收費。想至此,他忍不住再度屏息傾聽隔間不斷傳來的可疑嗯哼,乾脆將耳朵貼上牆面聽個仔細。混帳,這女聲已經持續大半個晚上了不是嗎?

他索性往牆上重捶兩下,拉開喉嚨嚷道:哎,拜託你們打砲小聲點行嗎?

這麼多年前的往事,竟然歷歷在目,簡直不可思議。那肯定是他這輩子最絕望的一天。當時正值失婚失業,窮困潦倒,或許因此,才變得難忘吧。

老姊呢?這次回來怎麼沒見著她?他繼續低空飄遊,心裡充滿疑惑。

在市區上空游移一圈後,他看見有堆為數不小的人車群堵在幾座廟宇般的黑色屋脊前,看來這個陣仗不小,車群中還有電視台的大型SNG採訪車。不知為了啥事?

就在進一步仔細觀察時,發現老姊竟在人群中。她一身都是黑色,戴著墨鏡。他覺著納悶,這實在太不像她平日裡的妝扮了。卻也發現,其他眾人也都是同樣的一身黑。他正琢磨著,該找個空曠點的地方先降落再說。便在下降時,不意瞥見靈堂。他一驚,差點因此摔落地面,還好及時穩住──死者的照片不是別人,竟是他自己。

再仔細一看,葬禮上大多是些他看著眼熟但卻叫不出名字的人。有一些過去的同學,親戚,鄰居,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半數以上,甚至更多的人是他根本不認識的。或許有些老姊的朋友,是她特地找來充場面的。也或許他們是衝著他的名氣而來。

這時,他看到老姊對著採訪記者和鏡頭說:之所以堅持在國內舉行葬禮是因為我們重視落葉歸根的傳統。我弟弟更是一個「家」的觀念很強的人,雖然他長時間住在國外。

老姊的口才得體得讓他有些吃驚。平時她總都跟他打屁扯淡,吐不出什麼像樣的話來。這時記者又提問,他沒聽清。只見老姊回道:

對他這次滑飛的意外喪生,我們只是傷慟,但沒遺憾。畢竟他拿過全美第一,也等於是全世界的第一。我相信對他來說,即使是死,能死在他這一生最熱愛的事上,也算死而無憾了吧。

他覺得這幾句話像老生常談,而且有些肉麻,便想掉頭漂浮離去。原來,自己還算個聞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正要轉身,他才想到,怎麼沒見那個混帳姊夫?他搜尋一圈,確實沒他。或者他懶得出席自己的葬禮,寧可躺在家裡看電視。不,肯定不會,他一定會來湊這個熱鬧的。也許他死了,或者他們已經離婚,老姊不總說要離婚的嗎。好吧,不管怎樣,現在這也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飄遊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感覺真好。何必拘泥在「家」這個狹隘的觀念裡呢?自己之所以熱愛滑飛,不正是要徹底解放,得到自由嗎?

想至此,他開始飛升,越飛越高,升到幾千呎的高空。此時他已飛離島嶼,飛出了基隆,也飛出了花蓮,飛升到台灣東北海域,地圖上台灣東北尖端有如一個斧形獸角的那塊越來越見渺茫。他終於飄升到太平洋的海面上了。他漸漸往西而去,或許待會到太平洋中尚未涉足過的小島去看看也未必。等橫過大洋,北端就是他居住多年的西雅圖了。喔,要不,先到北極的阿拉斯加轉一圈再說?


慢慢讀,詩/霧
包子逸/聯合報
貓頭鷹在深夜中呼喊:霧──霧──
菌菇們豎起了耳朵
森林集體回頭 風在枝頭來回張望
月光也 好奇地指出一條小徑
黑影打開衣櫥 挑選適當的輪廓
野花已經盛開好了,漣漪已經確切地蕩漾
日報的野狗們安然藏在葉子背面
貓頭鷹看見了
不置可否地飛入霧的擁抱
帶著一片真心

  人文薈萃

最短篇/命運
曾湘綾/聯合報
午夜,他在書桌前專心閱讀。門外,有腳步聲,漸漸逼近。沒多久,整間屋子亮了起來。女人回家,坐在電腦前,繼續完成她的偵探小說。絲毫沒覺察,小說中的兇手,正拿著利刃,準備改寫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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