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吊完點滴,人和精神都好些,就帶我來買糙米。市場人多,免不了遇見熟人,是一位學舍的師姊。彼此問候過,師姊看我,「這你孫子喔?」
早晨睡醒了,我上樓去看她,不想她坐在客廳一角,身上扣毛背心,盤腿坐著,用椅墊摀住肚子。一見我,就先開口,說今晚不能給你們煮飯了。我問怎麼了?她愁臉說,好像受寒了,拉肚子,人不舒服。
挽我的手來到診所
「你休息吧,別煮,我們外面吃。」我說。
「水果幫你削好了,在飯桌上。」她說。
我應好,就回頭來到桌前,一張日曆紙蓋著一盤子。芭樂,蓮霧,蘋果,水梨,小番茄,都洗淨切好,擺在那裡,貼上保鮮膜。她奉行一日五蔬果,天天提醒我們要吃。我約莫是最聽話的一個,只要她給我就吃。事實上,一年到頭我吃的機會極少,因為住的地方太遠。才吃完,洗好盤子,就聽見腳步聲,不一會兒,看見她赤腳奔來,正要說什麼,就嘩地吐出一灘穢物,再吐,稍停之後,她快步衝到浴廁門口,向地上又吐了幾回。
吐完她漱口,說,「請拌一杯溫鹽水給我。」飲完,她回客廳休息,我留下來清理嘔吐物。
「待會兒來去看醫生吧!」我說。
下樓換好衣服,再上來已見她加了兩件青黑色外套,一薄一厚,還戴上口罩、毛線帽。初春三月,我們並肩走在路上,不見流蘇飛雪。她挽住我的手,走過前頭一條省道,就到了診所。來得早,掛第二號,醫生說是腸胃炎。「可以吊點滴嗎?」她問。
醫生開藥方,說,「好,這部分要自費,等一下請你孫子帶你去注射室。」孫子?
我們一時沒有答話,走出診察室,很快被護士叫喚了去。
掀開一張布幔就是注射室,裡頭枕單和簾子皆橙黃色,床榻上有美術燈,強弱可調轉。針入血管,滴速輕緩。微燈光下,簾子圍起了大半,氣氛轉成玫瑰紅,我站在床尾簾子外,看她靜靜躺著,面容有點蔫,像一片醃漬苦瓜,像一根爐火上不能翻轉的墨炭,還像一隻掉落在花叢中被農藥噴害過的毛毛蟲。拿起手機,我給她拍了照,突然心裡像觸動了什麼。這一動,也感覺肚子有動靜,尋廁所。
我拉了肚子,沒事。
走出診所,轉角處就是南路巿場。據說我自襁褓起,就被帶到這裡,同父母一起做生意。數十年過去,每每走進這裡,聞魚肉腥味,看果蔬雜貨,聽買賣喧聲,我總有鮭魚洄游的錯覺記憶。有的店鋪仍在,有的攤位消失了,而多半是老闆老了,或者換人了。
她吊完點滴,人和精神都好些,就帶我來買糙米。邊走邊說,蘋果在這家買的,素食在那家買的。五斤糙米,問我扛得動嗎?我說行。市場人多,免不了遇見熟人,是一位學舍的師姊。彼此問候過,師姊看我,「這你孫子喔?」
又一個孫子,這次她笑答了,「不,我大兒子啦。」
穿高領黑毛衣,套上連帽棉夾克的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年輕?或是說她變老太婆了?不,更該說的,是她這年紀本應有孫子的。事實也如此,她的外孫女今年都上大學了。
不得不與光陰妥協
回家安頓好她的午飯,說明用藥,我即臥下。傍晚她來,見我在睡覺,好奇地說這人從不午睡的啊,而且睡到現在。殊不知,我已偷偷託小妹去買腸胃藥,並請她幫忙瞞著──我想,我也受感染了。
她再來的時候,見我仍在被窩裡,這才招認了。這一招,她就忙起來,說要買這個,煮那個。我說,「不要啦,你自己都生病,我好好休息一晚再看。」又問她,「你現在怎樣了?」她說肚子還拉。
「吃藥沒?」
「吃了。」
好不容易勸她回去,那晚我卻經歷了平生第一次的上吐下瀉,整個人都蔫了,像寒風中枯乾的草。我畏寒,瑟瑟發抖,可內心是平實的,只因為人在家裡,更因為母親在這裡。我守著夜黑,聽貓兒們低吼聲、叫囂聲,以及後來要求早餐的催促聲,知道天將明了。
晨起,我想上樓去看她,才開門就見她拎一袋早餐回來。「你怎麼自己出門了?」我問。
「人好些了嗎?」她說。
「待會去看醫生。」我說。
「我和你一同去,再吊一筒。」她說。
我們重返診所,掛同一號,一起躺下來,成了同病相憐人。時間隨著點滴分秒消逝,我們間夾幾句話,大多時候沉默。懸吊的黃藥水以固定節奏通入心血,滴滴答答。
時間一滴而下,轉眼間,她從少女走到少婦,從少婦走到初老,從初老走到老婦人。是啊,一向不顯老的她今日已有斑點皺紋,水潤光華早就不再。我印象中那個穿嫩綠洋裝或藕色布裙的美人,不得不與光陰妥協,而笑看人生之自然。
倏忽,她從女兒變成人妻,從人妻變成母親,從母親變成外婆。多少年流轉的是一個個身分,而一個個身分累加起來,就是一個不可替代的身世。我印象中那個怨嘆貧賤日子、等待兒女有成的淚人,漸漸安貧樂道,而觸通佛法之妙諦。
燈下,我轉頭看她,這個被歲月和命運拖磨過而樂觀堅強的女人,蒼髮顯露,第一次覺得該回家了。我離開家、離開這個島太久了,是不是?
而她,從不強求我回來。
客舍似家家似寄,不是我有鴻鵠大志,是她總說那乾燥清淨的空氣適合我的體質。
隔天她來替我刮痧的時候,一邊刮出瘀斑,一邊講著不知說過多少次的話,「我又看不到你,你在那裡一個人就要照顧自己。記得每天要吃五種水果;你們那裡有賣芭樂嗎?」「沒有哦,那至少每天要吃一顆蘋果,法師說吃一顆蘋果就像吃一頓飯一樣,知否?」
「嗯。」我回答。
她用沾有藥油的硬幣在我脖頸上使勁,我不知是太痛,還是又聽一遍她的叮囑,而眼眶模糊了一下。心頭是酸是甜亦分不清,就像今後會是什麼我不知道,連明天會是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
媽,今生今世,我們便是母與子。
●摘自有鹿文化出版《我的肩上是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