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盡頭,往新世界的開頭 「征服北極」
我期待生命的跨越,在世界的邊境結束,然後開始! 「水蜜桃阿嬤」後,我有一年左右的時間,不想再拍紀錄片。這件事情對我打擊不小。有個朋友看新聞鬧得沸沸揚揚,說:「你知道這部片播出之後,就會吸收社會資源,不管是協助阿嬤的家庭,或是要人重視自殺議題,當你透過影片試圖產生多大的善時,就會產生多大的惡。善和惡是對等的。」
然後他又問我希不希望募到很多善款?我說當然,這樣才能幫助很多需要的人。他又說:「假設你募到一千萬,相對而言,也壓縮了其他社會團體的捐款資源。我有兩千塊,原本打算分成四份捐給不同單位,但看了影片,因為一份巨大的感動,我把兩千塊全部捐出去,就壓縮到別人了。」他說,我會創造出一種影像力量的商業手法。
我這朋友有宗教信仰,我則沒有,小時候跟著爸媽拜拜。他講的這些,我也不完全懂。但那時整件事情的確讓我有很深的挫折感。我們做紀錄片的,都會學到、也認同一種觀念,即「我們的影片必須為社會所用,要讓其成為改變世界的武器」,用上了「武器」這樣的字眼。但或許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武器這麼強烈了,我們認為紀錄片還是改變社會的工具。這次的經驗,讓我對這個觀念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即使如此,日子還是要過,公司還是要經營,所以那一年我都在拍商業影片,腦子裡想的只有賺錢。
北京?北極?
某天遊戲橘子基金會打電話給小倩,他們要找我擔任一段冒險行程的全程記錄,很快的他們就與我聯繫上,幾乎同一時間林義傑也打來跟我講同一件事。
我和林義傑本來就認識。他先問我在忙什麼,我說在拍廣告。然後他說他準備要去進行人生的最後一戰。我們拍紀錄片的人,對於這種「最高級」的形容詞都沒有抵抗力,什麼「最後一戰」、「最棒的一場」等等。他一講,我心裡那盞紀錄片的燈就亮起來了。然後林義傑說:「希望你能答應基金會來拍這部紀錄片,因為我要退休了。」
那年他才三十二歲,但對超馬選手來說,這個年紀已經是上限了。他的話完全點燃了我心裡對拍紀錄片的渴望。
於是我問他:「要去哪裡?」他一開始怎樣都不肯告訴我,因為擔心我不想去。最後他說:「你先答應我,我再告訴你要去哪裡。」
天底下哪有這種事。他們每次跑的地方都很恐怖,不是跑撒哈拉沙漠就是被鱷魚追。我堅持要他先告訴我,後來他只好說了,是要去北極。當下我一聽就說OK,覺得沒什麼。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林義傑非常驚訝。我還跟他拍胸脯打包票:「開玩笑,我一定挺你。兄弟不是做假的,我挺你到底。」多麼豪氣。他在電話那頭一直問,真的嗎?真的嗎?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很興奮,一直叫好。我問什麼時候出發,他大概講了一下細節。他很開心,我也很有動力。
我們兩個在電話上講得很興奮。我還說,到時候拍片拍累了,就可以吃吃烤鴨、嚐嚐鹹魚、逛逛長城。我愈講愈開心,他愈聽愈模糊。他問:「你說哪裡?」我說:「不是北京嗎?」 「不是北京,是北極。」 我腦子頓時停住了。
你知道人腦裡面有所謂的「暫存記憶體」。比如你說「雪梨」,腦袋就會找出雪梨歌劇院的畫面貼上來,這就是你認知的雪梨。林義傑一說北極,我腦袋裡原本那些北京烤鴨啊長城啊之類的畫面開始剝落,換成一望無際白茫茫的北極,但卻找不到任何畫面,完全沒有畫面。我很緊張,對著話筒結巴,我說:「義傑、義傑,我剛剛講兄弟一場那都不算,完全都不算了,義傑,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還沒講完,他就說:「導演,謝謝。」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很惶恐,卻又很掙扎,因為我真的很想去,非常想去。管他北極南極,我就是想去。
想去,又不想去
紀錄片有一部非常經典的作品「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 1922),講的是北極愛斯基摩人的生活,是紀錄片的經典影片。當知道自己有機會前往這部經典影片的發生地,是很興奮的。但隨之而來的是壓力,不斷問著自己:「真的要去嗎?會不會有危險?會有什麼危險?會不會很害怕?」去與不去,很衝突。
我們於二○○八年四月參加極地超級馬拉松賽。那個時間點,北極的溫度最低是零下四十幾度。選手來自九個國家,台灣參賽者有遊戲橘子執行長劉柏園、林義傑,還有新進的超馬選手陳彥博。陳彥博當時還是大學生,非常菜。比賽全程六百公里,大概從基隆走到墾丁,再往回走到台中,沒有柏油路,都是雪地。而且北極是北大冰洋和少數島嶼的組合,我們可以說是走在結冰的海面上。
殘酷嚴苛的環境是一回事,更可怕的是那裡的生態系統─北極熊。一般人看到電視上的北極熊覺得很可愛,但北極熊其實很可怕,因為食物早已不足。當你走在北極,北極熊突然出現在你面前,面臨的就是生死決鬥。而且一去就是一個月,每分每秒都在嚴寒的環境裡,沒有一刻是溫暖安全的。
我媽很反對,但小倩贊成,因為她知道我很想拍,她也知道我太久沒拍了。她認為此時此刻把我丟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世界,反而是一件好事。所以她不僅鼓勵我,也很努力說服我爸媽。出發前一個禮拜,我收到小倩透過台灣的保險公司向國外買的巨額保險,有種說不上的感覺。理智上我知道她是對的,但情感上我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
我要活著回來
因為北極行程費用非常昂貴,所以這次拍攝人員除了我,沒有其他工作人員。光是要讓我跟去,遊戲橘子就和主辦單位溝通很久。這個比賽辦過四屆,沒出過人命,對他們而言,我這個非選手是很大的顧慮。於是他們要求必須同意讓一個雪地特種部隊退伍的奧地利人專程照顧我,負責讓我活著,算是他們的妥協。
所有安排都差不多了,我很興奮。可是午夜夢迴又很害怕,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不會就此結束在天寒地凍的北極。我不是超馬選手,隨便去測個BMI,輕輕鬆鬆就破三十,哪像林義傑?林義傑的BMI是四。我懷疑他只有臉頰有脂肪。我跟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去北極、去撒哈拉,我去那種地方,怎麼可能活得下去?
想去,因為太久沒拍片;不想去,因為可能回不來。就這樣一直來回掙扎。但已經答應了,能不去嗎?沒關係,我找人頂替。念頭一動,我開始到處問同事。我先抓了辦公室的攝影師麥克。
「麥克,」我手搭他肩膀上,「告訴你一個好康的。」 麥克一聽,整個眼睛亮起來,「什麼?導演,什麼好康的?」 「派你去北極拍片。」 他大喜,「真的嗎?」 「真的。」我點點頭,壓低聲音,「這個難得的祕密機會,我只告訴你一人。」 麥克也跟著壓低聲音,「謝謝導演。那除了我們兩個,還有誰會去?」 「沒有我們兩個,就你一個人去。」 這話一出來,麥克臉上的光芒不見了。然後他陷入沉默、長考,不斷走來走去。半個小時後,他跑來跟我講:「導演,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我以前肺水腫氣胸、開過刀,可能不適合去北極。」
這群年輕人,每個都才二十幾歲,一開始聽到要去北極都很興奮,可是當我告訴他們得一個人去,忽然間每個人都身懷隱疾。我認識他們好幾年,從來不知道他們身體這麼差。而且每一個拒絕我的人,都更加深了我心裡的恐懼。畢竟我當時都快四十歲了。
千奇百怪的訓練課程
北極當然不是說去就去,我們得先去英國、挪威和加拿大上課受訓。訓練內容千奇百怪。從最簡單也最有趣的滑雪,到必要時刻的衛星電話使用、飛機跑道製作等等。去北極之所以貴,是因為包含了一趟個人專屬的「終點航程」。不管是人到終點、決定放棄,或是中途罹難到不了、飛機來把屍體接走,都一定會用到這段航程。北極不是處處有跑道,所以我們要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把跑道做出來,飛機才能降落。
課上得愈多,我愈不敢去。我們在挪威受訓時是冬天,受訓地點就在極圈北緯六十六度半旁邊,我們在雪地上搭帳篷,學習怎麼煮東西吃。隔個馬路就是房子,就是文明,只要走上幾步路,就有熱水、馬桶,一切伸手可及,不需要在這邊忍受寒冷、吃化學味很重的太空食物。兩相對照,心裡真的很掙扎。
雖然味道詭異,可還是得吃。人正常條件下一天約消耗兩千到三千卡路里,而在北極大概會消耗一萬兩千卡路里。我們一天只吃早餐跟晚餐兩頓太空食物,午餐時間因為還在走路,就吃巧克力棒。先把巧克力棒折成塊狀,用袋子裝好,行進時吃,一天約吃二十根,也不過創造七千到八千卡路里,所以在北極熱量是嚴重不足的。這一趟下來我大概瘦了十八公斤。
有吃就有拉,在北極怎麼大小便,也得好好上一堂課。上廁所的確是個難題,因為穿了好多層衣服,如何安全地穿脫,需要好好練習。尿尿還好,大號比較麻煩。大號要先醞釀,在北極可不能像平常那樣慢慢磨,一定要先醞釀好,授課的教官說最有效的醞釀方式就是繞著帳篷跑。等到感覺來了,就拿雪鍬在雪地上挖洞,除了掩埋,更重要的是遮蓋味道,不讓北極熊聞到。挖之前要先確認自己位在上風處或下風處,還要築一道小的擋牆,最後推下來掩埋用。
為了保暖,我們戴了四層手套。第一層是很緊貼的棉質,然後愈戴愈厚,戴到第四層每個人的手都變成哆啦A夢的。上廁所必須脫到最後一層,想全部脫掉也可以。可是不能在寒冷的天氣下暴露太久,超過一分鐘,手會開始凍傷,所以整個大號的過程,必須在一分鐘內結束。
這些步驟對林義傑、劉柏園、陳彥博這些選手沒什麼問題,可是我早上了年紀,常常沒辦法。你會一邊想:還剩多久?二十秒嗎?十五秒嗎?愈緊張愈大不出來。萬一時間快到了還沒大乾淨怎麼辦?要趕快用手把大便折斷。這一折,會聽到底下傳出「嚓」一聲,似乎是大便結晶的聲音,然後用手指做肛門的基礎清潔。處理好,穿好衣服,回帳篷再做手部清潔。
除了這些處理生理需求的課程,我們還上了槍枝的使用訓練,主要是防北極熊。另外一個讓我印象更深刻的訓練,是屍袋的使用。我們幾個人一組,萬一有人出事,任何急救都沒有用時,就只能裝進屍袋帶回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屍袋。
每天都想放棄
挪威的受訓經過,讓我對北極更加卻步。一直到出發前都還想著要放棄,甚至想去買包石膏粉往自己腿上糊,騙他們說我出車禍腿斷掉,去不了了。但我也明白這實在是個太難得的機會。也許等兒女長大,可以跟他們分享我在北極看到的東西,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很驕傲。但我更清楚的是,其實我自己非常想去,我是真的想把自己丟到世界的盡頭。多少人有機會到世界的盡頭?我竟是那少數有機會的人。
飛到北極得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轉機。我們先飛到溫哥華,再飛到渥太華,從渥太華搭小飛機到北極圈裡的小鎮。小飛機抵達目的地,機長打開機艙門之前,叫我們趕快把衣服穿好。機艙門一開,冷風捲進來,前所未有的寒風刺骨,外面零下二十幾度,那一瞬間我後悔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蹣跚走下飛機,強風捲起雪花,沒有一絲興奮,只覺得非常非常寒冷。
再怎麼恐懼也沒有退路了。北極的寒冷真不是文字能夠形容的。負責照顧我的奧地利人有一部電動雪橇,我頭三、四天坐過他的車,但是坐車更冷,因為風會吹進衣服裡。原本我們每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拍拍身子,把衣服拍實,不讓風灌進去,後來乾脆拿拍片的寬膠帶把所有縫隙都黏起來,黏得跟木乃伊一樣,還是沒有用。而且我們臉上都戴著大眼鏡,把眼睛、鼻子統統包起來,鼻子呼氣會起霧,起霧就會結冰,結果眼鏡內側都是冰塊。
冷成這樣,要怎麼拍?我帶的是HD電子攝影機,還從紐約訂了給攝影機穿的衣服,裡面的暗袋裝暖暖包幫攝影機保暖。且因為太冷,電池很容易出問題,每次都拍不久。我把備用電池用膠帶黏在身上,用體溫維持電池的功能。整個行程二十一天,我只拍了不到三十小時的素材,太難拍了,每一秒都非常珍貴。
我每天都想放棄。一早醒來,先繞著帳篷跑,醞釀便意,然後準備出發。我會將攝影機對著他們三個,說:「如果你們想放棄,一定要勇敢說出來。從拍攝者的角度而言,說出自己願意放棄,也是一種勇氣的表現。」我超希望他們放棄的啊,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那麼勇敢,而且我很想念家人。每次這麼講完之後,他們就會看著我,說:「是你想放棄吧。」
為了保暖,晚上睡覺我們都用圍巾或衣物把睡袋塞滿、包起來,希望做到「全無縫」,風才不會跑進來。但總得呼吸吧,就算包到只剩鼻孔,吸進來的空氣還是讓肺凍得像刀在割。
問題來了。睡覺會翻身,一翻身,頭塞進睡袋、布料裡,就會窒息。有天晚上我睡得正熟,一吸氣,突然怎麼吸都吸到布跟棉絮,沒有空氣,我開始轉頭,可是不管怎麼轉,都只是讓圍巾圈得愈來愈緊。旁邊的人都在睡,沒人知道我出了什麼事。我好不容易把手伸出去,一點一點把圍著的布弄開,然後狠狠吸進一大口冰冷的空氣,瞬間就哭了出來。那當下我非常難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從來沒有感覺過死亡這麼靠近,非常可怕。
那是什麼聲音?
走沒幾天,選手們就碰到北極熊了。
要我說,我覺得都是陳彥博害的。那天,突然看到一個很大的雪洞,附近有腳印,他們猜那是北極熊的窩。剛看到覺得很新鮮,所有人的觀光客性格統統湧現,都拿出相機自拍,興奮得忘記在比賽。陳彥博還直接在北極熊的床邊撒了一泡尿。玩了一陣子,繼續往北走,然後紮營、休息。
記得那時是凌晨四點四十七分。四月的北極是永晝,凌晨還是陽光普照。一開始是林義傑聽到某種踩在雪地上的聲音。他輕輕把睡袋拉開一點點,探頭仔細聽了一會,說:「那是什麼?」
他講「那是什麼」時,陳彥博看著他的表情,恐懼湧了上來。如果連經驗豐富的他都那麼害怕,那怎麼辦?還來不及細想,那個聲音又更靠近,林義傑又把睡袋拉開一些,更仔細聽,想聽出一些端倪。
突然間,北極熊劃破帳篷、把頭伸進來了!北極熊的頭好大一顆啊!林義傑大叫一聲:「那是北極熊!」大家早就全跳到角落,嚇個半死,看著北極熊這裡聞那裡嗅,幾個人手足無措,想著要怎麼驅趕北極熊。
在英國受訓時,教官說萬一碰到北極熊,必須把所有裝備卸下來,全部的人靠在一起,把滑雪板舉起來,要讓北極熊覺得你比牠還要高、還要壯;然後大聲敲擊、發出怒吼。教官說北極熊通常很膽小,只要發出很大的聲音,百分之九十的北極熊都會被嚇走。
但我們在意的是那百分之十。教官說,北極熊一跳大概是七、八公尺遠,所以你必須保持在十公尺外,如果第一招沒用,趕緊要有第二個動作,就是槍。瞄準北極熊腳前的雪地開槍,槍聲很大,會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嚇走。那還有百分之一呢?教官說百分之一是沒救了。只要北極熊離你不到十公尺,牠一跳過來,就會把你咬死。一隊有三個人,可能會有一個人犧牲,另外兩個人趕快逃走,或直接槍殺那隻熊。
當時我問陳彥博會不會開槍。他說:「我寧願被吃掉,也絕對不會槍殺北極熊。」我說:「少來,到時候你就對著牠打了。」
但此時此刻這幾個人縮在帳篷裡,教官只教過我們行進時遇到北極熊的應對方法,沒有教睡覺時北極熊闖進來該怎麼辦。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起對著北極熊「啊!」地大吼一聲。那熊被嚇得跳了起來,頭撞上帳篷,把帳篷整個掀了起來。
即使如此,牠還是沒被嚇跑,反而轉過頭來咬住鍋子才跑走。北極熊一走,瞬間四周變得好安靜,還沒慶幸是否安全了,馬上想到鍋子被咬走,那之後怎麼煮東西?所有裝備都只有一個,要是因為少了鍋子而放棄比賽,不是很瞎嗎。結果那時不知道誰又大喊了一聲,沒想到北極熊鍋子一扔,跑得更遠了。
接下來三個小時,沒人敢離開帳棚,一直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嚇得跟什麼一樣。林義傑一直叫陳彥博出去,說他最年輕、跑得最快,陳彥博當然死都不要;幾個人在那邊推來推去,北極熊早就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那晚真的很可怕。但也做錯了一件事,就是把槍丟在外面。坦白說,就算槍在帳篷裡,也沒人敢真的拿槍射殺北極熊,搞不好還會轟上國際新聞。幸好後來的路途上,沒再遇到北極熊了。 (本文為節錄,完整內文請見《青春:獻給他們的情書》)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