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不吃牛肉?】「理論上,願望達成之後就可以吃了。」他這樣教我:「但我都接著許下一個願望,繼續禁食牛肉。」這代表願望是許不完的,人類的慾望是無窮的,在慾望與慾望之間,王聰威的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啊……
王聰威/國二那一年……
牛肉真好吃,小時候真的好喜歡吃牛肉,在我稀薄的印象中,媽媽從來沒在家煮過牛肉,非常難得有外食的機會,爸爸會去家裡附近,火車平交道旁邊的夜市買牛肉麵回來,我記得那一碗牛肉麵是50元,有貨真價實的肉塊和寬長的白麵條,那真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牛肉麵了。(因為我只吃過這一攤)但若只是平常在那邊餓飽吵,爸爸就會去買泡麵來擋一下,那時最有名的牛肉泡麵有兩款:「統一蔥燒牛肉麵」和「味全原汁牛肉麵」,僅附油包和調味料包,如果要比的話,我更喜歡前者,香氣足,湯汁濃郁,麵體也比較有彈性,蔥燒聽起來就覺得有種特別的手法,後者不知道為什麼吃起來湯頭比較單調,又偏鹹,麵體爛得快。很久沒吃了,兩者口味是否有變化,不太曉得,但現在因為不可以標示不實,這兩款沒有真的牛肉塊在裡頭的泡麵,已經被改成叫「統一蔥燒牛肉風味麵」和「味全原汁牛肉湯麵」了。看到這兩款新名字時,我覺得很沒有勁,好像整個童年都被誰欺騙了。
牛肉真的好好吃,所以三十年前我媽叫我跟她去廟裡許願,說是要我從現在開始不吃牛肉,直到考上第一志願高雄中學才可以吃的時候,我崩潰了。那是我國中二年級上學期快結束前,考試成績之敗壞,跟呼風喚雨的國小時代比起來慘不忍睹,媽媽大概是絕望了,只好出這個不得已的主意。我讀的那個國中每年能考上雄中的人,怎麼算全校也沒三、五個,我光在我們班上都只有第八、九名,連我的導師都說我最好也只能考上第三志願,對我媽的打擊真是大啊。
某個假日我被拖去高雄縣五甲的一家大廟許願,我媽一直囑咐我拜拜時要怎麼念,神明才聽得清楚,才不會保佑錯人,我反正就隨便亂應,這廟我從來也沒進來拜過,神明才不會鳥我吧。那廟有幾層高,像繞圈圈一樣,每層奉祀幾尊不同的神明,我媽耐心地一層一層領著我拜上去。每一尊,無分大小職掌,她都恭敬地跪下來,手高舉著香,頭沉沉地垂下去一拜二拜三拜,抬起頭來看著神明,將那一串又長又複雜的家人姓名、血緣關係、我的姓名、生日、身分證字號、家裡住址、國中校名地址、班級座號、聯考日期、想要考上的高中校名、許諾不吃牛肉的願望等等,一遍又一遍地念過,然後又垂下頭一拜二拜三拜,站起來,叫我往下一尊移動。就這樣,不知道繞了幾層,拜了幾尊之後,我已經不再假裝虔誠地向神明拜拜了,我又不可能像她這麼會拜。我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不厭倦地如儀行禮,本來就瘦小的身體像是縮得比藍青色的跪墊還小,我心裡想:「媽,算了啦,妳不要拜了啦,我以後不吃牛肉就是了。」
從那天開始,也就是十三歲那一年,在我有清楚意識,並且能正確判斷其是否為牛肉的狀況下,我就不再吃任何一口牛肉,所謂風味麵和湯麵也不吃,連和作家朋友去西藏旅行,人家請吃氂牛大餐要我嘗鮮看看,我也一口都沒吃。不妙的是,那一餐除了氂牛肉之外,只有酥油茶和酥油餅,我就只吃了這些,胃實在有點受不了。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我順利考上高雄中學,分數之高,就算全校只考上三、五個,我也是其中一個。後來我媽知道了,還露出了一臉得意的表情,好像都是因為她很會拜的關係似的。當年我們全校考上了十多個雄中生,是創校以來的最高紀錄,但我自己的不算,別人的事情當然跟我媽和我不吃牛肉,一點關係也沒有。
伊格言/我想找個好女孩
「向神明許願」是什麼樣的概念呢?我得說:那是一種示弱的心理學。沒錯,我現在也不吃牛肉,也是因為許願的關係。比較熟的朋友聽到我這樣說,一定會問我許什麼願。啊,哪還有什麼願望,幾年來我向任何神明許的願望都只有一個:我想找個好女孩子成家啊,嘻嘻。當我這麼回答完後,朋友們紛紛露出無聊的表情(我想找個好女友這件事情已經老梗很久了);話題於是轉向:Why牛肉?為什麼不是雞肉鴨肉鵝肉呢?
大家都知道這與農耕傳統有關:小農社會,牛是重要生產工具,這習俗就此留下,即使我們明明知道現在大家吃的都是另行飼養的肉牛。但我認為這不僅僅是習俗的關係──它直接與方便性有關;因為如果許願不吃豬肉,那將會相當麻煩。多數火腿、香腸、絞肉等肉食加工品都是豬肉。遇到豬肉的機率太高,因此許願不吃豬肉簡直與吃素相去不遠。而許願不吃兔肉或鹿肉又顯得缺乏誠意,有欺騙神明之嫌。折衷之下,不吃的就是牛肉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所以呢?你是許願一輩子不吃牛肉嗎?不,不是的,機制是,找到好女友之後,就可以吃了。什麼?有這種許願法嗎?願望達成之後反而可以吃?有啊,這還得感謝《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先生,這種許願法是他教我的,因為自從三十年前他許願不吃牛肉因而考上雄中之後(講得好像跟他的個人實力毫無關係似的──啊,作為一個不用禁食什麼就考上南一中的人,我不是很了解這種行為),他就對這樣的許願法上了癮。「理論上,願望達成之後就可以吃了。」他這樣教我:「但我都接著許下一個願望,繼續禁食牛肉。」這代表願望是許不完的,人類的慾望是無窮的,在慾望與慾望之間,王聰威的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啊(笑)。而對我來說,這犧牲著實不小,因為所有的肉類中我最愛吃的就是牛肉了。都犧牲這麼大了,為什麼我還沒找到好女友呢?以往如果不熟的人問我,我會打哈哈帶過;近來我就乾脆承認:是的,我太挑了。對不起。啊,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挑的,但我想這也是我性格上的缺陷,我就是無法接受一段不甚滿意的感情或婚姻啊。
於是本問題終於進入了稍有深度的部分(咦)。許願是什麼?其前提是,你承認,這件事有很大部分與運氣有關,與個人才性或努力較無關聯;因此須求助於神明,求助於一冥冥中不可抗力之主宰。這其實非常有趣,說極端些,愛情確實是世界上最神祕的事。我們可輕易歸納出怎樣的男子在現代社會中易受多數女性青睞,而這幾乎都找得到演化上的生物基礎──無非是期待一組優秀的基因傳承。然而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換言之,假設有兩位在各方面條件大致同樣優秀的男性供你選擇),就真的毫無道理可言,幾乎可全然歸諸運氣。那是物種繁衍變化的隨機成分(藉由有性生殖產生變異),而在「變異」的大纛之下,個別男性或女性的喜好或幸福則如螻蟻草芥,毫無重要性可言。這或許類似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所說的「他者」(在真理與邏輯的終點,存在著終將無法為人類所知的部分,此即「他者」)──而求偶的結果是個摧枯拉朽的超大型樂透,對於被篩選者而言,除了等待之外束手無策。
換言之,以不吃牛肉為代價向神明許願,毫無疑問是種示弱:示弱於不可知。這就是示弱的心理學,人類在此願承認自己的渺小。聽起來很悲觀?是的,但老實說,單就我「許願交到好女友」此事來說,我也認為這件事並非沒有人為成分。事實是,至少在台灣,或在華人文化裡,多數女性並不主動,是習於等待追求的。「女性較為被動而男性慣於主動」這件事或稍有其生物基礎,但其實不那麼絕對或那麼明顯。這某種程度是文化習俗的產物,是人為的,為的是限制女性的自由選擇(以利於父權社會進行支配)。但這樣的文化必然限制了求偶活動的流動性。所以若蒙不嫌棄,請大家幫忙介紹對象(FB私訊好了);謝謝,謝謝大家(鞠躬)。(這結論好奇怪……)
王聰威,小說家,《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大獎、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等。著有《編輯樣》、《作家日常》、《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等。
伊格言,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講師。人間衛視《知道》節目「伊格言小說經典講堂」單元主講人。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正獎、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等。著有《噬夢人》、《零地點GroundZero》、《甕中人》、《幻事錄》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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