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所有人的45堂紅樓夢 興衰、榮落、聚散、悲歡、炎涼、美惡 《紅樓夢》的偉大, 首先在於思想精神的偉大。 這種偉大是不容歪曲或竄改的。 《紅樓夢》的偉大, 又在於文筆藝術的偉大 ──充滿了特色與獨創, 然而又正是中華文化的繼承、綜合、延伸、運化和發展。 內文選摘(節錄) 第五講 寶玉降生 《紅樓夢》不好讀。在開頭的時候,更是需要細心而耐性。曹雪芹並無意於寫得竟然是「從打開書第一句,就把人吸引住了」的那麼「精彩」。他是採取了晉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的筆法。有不少的讀者(包括少小時的我自己在內),頭一次試讀《紅樓夢》,第一、第二兩回書不能終篇,就「手倦拋書」,昏昏欲睡了。有人心裡會說:「久仰大名,今日一見,原來這般沒意思!」勸君少安毋躁,且耐些煩,「堅持」看下去。雪芹早已叮囑我們說「細按則深有趣味」。連用一點心「細按」都不肯的,就想得到其中之味,那也太便宜了。細按,「甲戌本」作「細諳」,這個「諳」字尤為吃緊重要。 前幾講,正是為了便於開讀第一回而做的「工作」,你看那頭一回書,是兩個部分。前面的,是「出則」,就是我說的「楔子」。後一半,才是正式書文的開端。可是你留神看他下筆就寫什麼?寫的就是上次咱們講過的石頭下凡,寶玉降生,在甄士隱夢中一現。 雪芹與俗筆不同。他寫到此處,並不接敘那寶玉如何「十月懷胎」,如何「呱呱落地」。只剛剛一點到題,他的筆停住了,卻輕輕一轉,轉到了士隱相識的賈雨村身上去了。這賈雨村,是全書中的非常有關係的一個人物,不用說別的,單說黛玉和寶釵兩個的進京入府,都是由雨村引起的,就夠分量了。不過,此刻我們卻還不想多講他,因為要趕緊「抓」那石頭下凡、寶玉降生的線兒,先要講清。可是說也奇怪,你想講石頭寶玉,竟然也沒法「擺脫」這位雨村公,雪芹是「通過」他的耳朵,來「聽說」石頭或寶玉如何誕生落世的! 這麼一來,頭回的事沒講完,就得先撂下它,且講第二回。 在這第二回書中,文字不多,卻寫了那賈雨村頗已經歷了一番升沉起伏,來到揚州,做了林府的西賓,他是林黛玉的「業師」呢!一日,他跑到外面遊山逛景,卻無意中碰見了京中的「故人」,古董販子、周瑞家的令婿冷子興。 他們二人在酒肆一落座,賈雨村便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 今天的讀者青年們,看到此句,除了「字面意義」,是不會引起什麼情懷意味的。但是假使你讀過清初周亮工的《書影》(亮工是雪芹曾祖父曹璽的座上嘉客,文名甚盛,指點過幼年的曹寅,對曹氏的文學事業有相當影響),就知道那時候士大夫的習氣,一見面先問:「都中可有甚新聞否?」而這新聞者,原本是指京師政治氣候,諸如大官要職的升遷罷黜,人事關係的動態行情等等之類。周亮工說自己家的家規若干條,頭一條便是不許朋友見面問「新聞」。雪芹在此處只用開口一句話,就把這位利祿熏心、鑽營奔競的勢利小人賈雨村的「精神」寫得活靈活現。而且必俟懂得了這層道理,然後才體會出雪芹在本回回末就特寫有人呼喚雨村,向他傳報都中已有「起復」罷退的舊員的「喜信」了,其用筆之妙,文心之密,不肯細按者自然是讀不出什麼「意思」「趣味」的。 可是那個冷子興好像有點不曉事,「不知趣」,他不答雨村的真問題,卻故意「顧左右而言他」。他對「新聞」這個婉語作了「字面解釋」,這樣,就引到了一件「小小的異事」上來了。於是雨村這才聽知了榮國府中誕生了一位公子,「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了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做寶玉……」 作為剛啟蒙的讀者,我們讀雪芹的小說,到這一處,早已忘了士隱做夢那一回事了,忽然又看見銜玉而生的這一句,不禁恍如夢驚,好像「電流」已曾絕斷,忽又聯通,爆出火花,令人心目為之豁然一亮! 〈副篇:銜玉而生〉 曹雪芹寫寶玉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他事事都顯得與眾不同,一出世時口中就銜下一塊玉來,這個構思尤為奇特。作者從哪裡得來的這種想像的線索呢? 由於這很不好找,有人就向外國作品中去尋,說雪芹於此乃是從西方文學那兒借來的。我看不一定。我不反對說因清代早有中西文化交流而予雪芹以某些西方事物知識方面的影響,但我不贊成說雪芹的小說的文學素質中含有西方舶來成分。 銜玉而生的構思來源在哪裡?仍然要從我國自己的民間通俗文學裡去跟尋。雪芹之前那段時期,小說極盛,可惜在清代多次禁毀之下,所餘已經無幾,這對研究《紅樓夢》與其他小說的淵源關係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和損失。但是如果細心,仍然不時可以獲得一點意外的「隙縫之光」。 我以為,大約《檮杌閒評》,就曾給了雪芹以相當的啟示。這部小說是專寫明末魏忠賢、客氏二人竊權亂政的醜穢歷史,這類「時事小說」(和劇本),當時十分風行。(就連《桃花扇》,作時離南明傾覆才多久?其「時事性」也是很強的,此例可以幫助今人想像。)《閒評》所寫的客氏,乃是一位「奉聖夫人」,即皇帝乳保。魏忠賢是一個太監,即宮中奴僕。這已給了雪芹以某種感觸(因他自己的家世正是宮中乳保奴僕的一種身分)。而《閒評》又名《明珠緣》,它開頭就從大禹治水、鎖住水怪「支祁連」的故事引起,正有此像雪芹從女媧補天的故事引起一樣。此書女主角客印月,是一條赤蛇銜珠而投胎幻化以成的。還有許多蛛絲馬跡都顯示了兩部小說的淵源影響關係。有人說,《檮杌閒評》和《明珠緣》兩個名字,正好說明了此書由兩種因素構成:一是史實,一是愛情,因此這部野史既是講史小說,又是言情小說。這一點大約也給了曹雪芹以若干啟示。據研究者考察,《閒評》刊刻於康、雍年間,正是雪芹少年時得見的小說之一。這個話題細講即逸出題外,在此不過以極粗略的方法一提,讀者也宜善於領會這些小說文學史上的種種來龍去脈,僅僅這一例,也可以說明,大可不必向西方去尋求什麼銜玉的「啟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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