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1972年。初進病房,頂著一頭電燙鬈髮、一身黑肉底、因而馬上被人號作「黑甜仔」的阿梅,並不知道,她的眼睛恰恰見證了台灣神經學發展那段閃爍著微光的年月……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黑甜仔來啦!
七月溽暑天,阿梅西線鐵路顛晃半日,午後,終於提著皮箱,出前站,來到朝思暮想常德街;這回,不是為著考試,而是來報到了,現下,她總算有心情好好看看這幢老醫院——站在車道彎坡仰頭看,這日本人留下來、熱帶洋樓式的醫院好古雅,紅磚面、白紋帶,幾根厚重歐式立柱撐起門面,門邊尚植有南國濃綠草木;入內,阿梅張嘴抬眼上望,是著名的挑高拱頂大廳,二樓迴廊似天井圍繞,柱壁浮雕,向上連接著壯麗廳頂,光線則自巨大玻璃罩灑落。白亮光暈裡,多少病人來來去去,阿梅遂混在他們之中,輕腳踩過大廳拼貼已逾半世紀的褐白二色地磚,沿著醫院主要通道,朝後探險,中央走廊兩側,東西兩翼向外延伸,一進又一進,一進又一進……
啊,這就是全國最出名的醫院嗎?想到真能如願在此上班,阿梅不禁歡喜得忘了形,最讓她興奮的,是她剛剛才發現、仍然貼在中央走廊西側布告欄上的榜單,它還沒被揭走哩。直至現在,少女阿梅如若作夢一般,那幾日,沒事就會去瞻仰自己的名字。蔡○梅。三個字端端整整地鑲在那張名單裡,好像熠熠生著光,頭一次,她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了重量。
甫報到,這批新進護士的第一份差事,就是被帶至位醫院中央走道末尾的供應室,負責清洗針筒。供應室,全院器材回收之中心,備有各式大型蒸汽鍋爐,專司高溫高壓消毒。那時節,資源不如今日豐足,諸如點滴注射管、胃管、導尿管等,多要重複使用。醫院針具仍是玻璃製的,配上金屬針頭,注射後並不丟棄,而是回收滅菌;消毒好的鋼鐵針頭依大小號數區分、送回病房,被置放在無菌紗布上,護理人員再依需要揀選針頭套用。然而,扎過病患的針頭不時會被血塊堵死,少女阿梅和她的同事們,初始那一兩個月的時間,便每日反覆將水灌入玻璃針筒,再使力如擠壓唧筒一般,試圖將血塊清出。阿梅說,經手這些尖銳物,她好擔心自己也被扎傷。所幸,幾年過去,塑膠針筒問世,護士們再也不必清洗這些回收品了;且其後在醫院服務的數年間,阿梅竟奇蹟似地從未遇上針扎。
兩個月職前訓練般的供應室生涯過去後,這批新招入的三十幾名護理人員,才正式被分發至各單位。彼時,同屆南護的同學阿蜜被分至專供公教人員住院的公教內科病房,阿梅則被派至獨立於院外、自成一天地格局的那棟神經精神科病房。
神經精神科?乍聽的結果,少女阿梅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分遣到這單位,對神經精神科別也全無概念。她眨眨小眼睛想,從前,在台南護校可有學過這科?彼一時日,不僅一般民眾分不清神經病及精神病的差異,尚在茁長階段的神經醫學及精神醫學,當年亦未完全分科,沿襲了日式醫學傳統,神經科不過是隸屬於精神科的分支,兩大類疾患悉數歸入腦內乾坤,被涵納其中的,無論精神科或神經科醫師皆要學習,收治住院的病人也未分開,是以,無論腦中風、肌肉萎縮、重症肌無力,抑或躁鬱、精神分裂患者,雖然分了樓層,但仍統統住在同一棟病房內。
是1972年。初進病房,頂著一頭電燙鬈髮、一身黑肉底、因而馬上被人號作「黑甜仔」的阿梅,並不知道,她的眼睛恰恰見證了台灣神經學發展那段閃爍著微光的年月。那之前一年,台大醫院才剛開始使用左旋多巴胺治療帕金森氏症;而再往後一年,有醫師自美國學成返台,從而開啟了台灣神經生理學研究的濫觴。
阿梅印象猶在,當時神經科主任,是戰前出身淡水達觀樓的世家之後,也是台灣第一位前往英國倫敦受正統神經醫學訓練的洪祖培教授,眾人皆敬稱他「洪P」。與蘭大弼私交甚篤的洪祖培,在蘭醫師的協助下負笈英國,帶回台灣仍缺乏的神經學知識及檢查方法。他且是位細心的醫者,譬如,他曾觀察到亨丁頓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與台灣特別的風土關係,「在台灣,若看到一位亨丁頓舞蹈症的病人,你該去問問他的家族起源於哪裡,依照我的經驗,都在台南一帶。因為這疾病變異屬於高加索人的基因,本土沒有,多是由荷蘭人帶進來的。」
少女阿梅見到洪教授時,四十七歲的他正值壯年,瘦削挺拔,嚴格而易怒。每周四的病房會議,由洪教授主持,通常用來討論新病例,除了原來台大的住院醫師及護理人員外,當年也有不少外院的醫師前來受訓——榮總、三總、台北鐵路醫院、空軍、彰基、阮綜合……他們亦一併列席。會議流程多半如此:住院醫師們先將這周所接新病人報告一遍,包括診斷、症狀、檢查結果等,教授聽畢,會指示該再安排哪些檢查。討論時,氣氛總緊繃而肅殺,畢竟人人知曉洪P的脾氣,若是洪P問下的題目答得離譜了,接下來他可是會不留情面地、把人教訓得體無完膚的。回答不干護士的事,但阿梅她們坐在後頭,氣也不敢吭,只能無比同情、默默看著前排的住院醫師們,都是大人大樣了,被電慘的醫師臉面通紅、又羞又沮喪,竟成阿梅對病房巡診最鮮明的回憶。
也是進了神經科病房,新手阿梅才開始實地操演各項臨床事務。內容包羅萬象的病房工作畢竟與護校所學有段落差,初來,她看見戴著呼吸器的病患,簡直嚇壞:萬一輪她值夜班時,病人有個閃失,她該如何是好?
好在,責任重大的夜班只有老鳥才能擔當,這些新手得從白班學起。當時整間神經科病房共二十六床,白班護士有四至五人,各人負責四到六床。七○年代,能入台大住院者不多,非急重難罕不會轉送此地,是以病房常常住不滿。彼一時節也並不盛行雇請看護,若家屬未隨側,大多病人仍倚賴護士翻身、洗澡。這些照護,護生時代就學過了,她們將之稱為「bath care(沐浴護理)」,洗頭、擦拭身體、協助病人使用便盆,都附含在內。每周固定一日,她們亦替病人更替床單,護士兩人一組,將名下所屬病患的布單皆換過。新患者入院時亦同,護士們將床墊撣一撣,翻個面,總是舊的去了,新的來。
小夜班則是稍稍嚴苛的考驗。這時段兩人值班,負責鎮住午夜前的病房,量血壓體溫、備藥發藥、打針、寫紀錄,一切同於白日;大夜班則僅餘一人,縱然此時整座病房的人皆睡去,大夜護士該做的卻沒少,且須額外備好隔日耗材——她得泡製消毒用75%酒精、製作酒精棉球,也須消毒鑷子、泡鑷罐等等。病房裡往往就有小型消毒鍋,夜深,護士會將物件丟入鍋中,無眠咕嘟咕嘟煮著,靜待它們慢慢沸騰。
最令輪值大夜者提心吊膽的,不是勞務,而是急救事件。若遇上,得迅即喚來值班醫師,叫上實習醫師,最多三人設法合力解決。對病患或守夜者來說,能否安然過夜,都屬乎運氣問題了吧。阿梅的同事復芝曾在某晚遇到三名病患同時需搶救,危急間的取捨最是困難,先救誰,後救誰,這已不是思辨題,卻是眼睜睜發生的狀況題了——復芝仍記得那驚心畫面:其中一床病人動脈破裂,氣切口大量噴血,黏熱腥紅的血液井水也似毫無節制地湧出、漫開,幾秒內便溢滿枕頭、床緣,慌亂中,她只能扯起床單,朝冒血的孔洞緊緊捂去。
然而,無論夜裡平靜或困厄,它總會過去。
窗外,久違的天光乍亮,白班人員陸續到了。夜與晝交會之時,大夜班護士終得以卸下重擔,向白班護士交代昨夜突發狀況;續後,再一一報告每床詳細情形。護士的晨會,由護理長主持,生命徴象、處置、今日安排檢查都回答清楚後,解散,各人推出自己的藥車,走廊上碌碌前行,開展一天。
那樣周而復始的一日日裡,少女阿梅於是上手了,也熟習了。
難得假日,若無特別節目,換下制服的阿梅,慣以簡單方式打發多出的時間。她偶爾邀從前在南護的同學美珍出來逛街——美珍也上台北了,如今在石牌那裡的榮總上班——這樣一對青春人兒會從台大醫院出發,信步走過新公園,拎上一小袋焦褐色、冰鎮後正泌著水珠的公園號桂花酸梅湯,邊啜邊往西門町去。沿途,有矗立寶慶路上的遠東百貨、中華路旁的南洋百貨公司,阿梅與美珍會好奇地瀏覽櫥窗,但也僅止於此。那時節百貨公司貴,專櫃小姐姿態也高,阿梅總是不敢輕易進去。
兩人跨過中華路天橋,她們的目的地是巍巍橫亙路邊、一連八棟的中華商場。商場是個殺時間的好地方,那裡匯聚有上千家店鋪,鞋店、古玩店、集郵社、服裝店、唱片行……她們一間間逛過去,看人看物都有趣。傍晚,兩個女孩會在商場中吃上一碗比牛肉麵便宜許多的牛肉湯麵——哪一家已不記得了,總之商場裡牛肉麵店多得很——這樣,便算結結實實過了快樂的一日。回程,阿梅在中華路上送美珍搭公車返榮總,再自己按來時路踅回宿舍。
有時,則輪到阿梅去榮總找美珍,她會先在美珍宿舍坐坐,兩人再去踩踏天母一帶。七○年代,美國大兵早已離開,中山北路上金髮碧眼者少矣,但販賣異國風情的鋪子仍不少;舶來品,絕對是買不下手的,阿梅奉行只逛不買原則,畢竟在台大薪水一個月一千八百元,護士餐廳的包月夥食費三百,撙節吃用,每月還可存下一千二。
這錢省來不是給她自己留用,卻是要帶回舊廍,拿給蓮蕉和清秀的。
上台北後,阿梅每隔月餘至雙月回舊廍一次,排好輪休的她,每次約能返鄉五天。住在家裡的日子過得快,臨去台北前,母親蓮蕉會捉來一隻院落裡的雞,宰煮了,下醬油炒鹹,讓阿梅路上帶著。然當時宿舍概無冰箱,阿梅提回台北的紅燒雞肉,就多給室友分食了。好在大家有來有往,下一回,又不知是誰,要帶來家鄉特產呢。
算算,自七○年代開始,整整十二年光陰,阿梅都在這所醫院裡度過,員工宿舍及餐廳的這一偏隅,曾經,就是她在台北落腳安身多年的地方。
那角落裡的風景,她最記得宿舍旁的水果攤,一對中年夫婦,做的是醫護人員的生意,攤位上擺滿一袋袋洗削淨的水果片,花樣隨著時令而變。阿梅總喜歡午飯後買上一小袋,嚼呀嚼、嚼呀嚼——秋日水梨、冬日橘——彷彿就這樣啃著啃著,少女,也會長大了。
(本文選自《暮至臺北車停未》,近日由有鹿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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