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五顏六色的衣服來接我,內襯棉T還有厚夾克,組合拼湊。我搞不清楚他究竟穿什麼衣服,我坐上後座,騎車時左邊老卡著一團衣服,又像包包,他的色系太雜,我不確定那塊布究竟是包包或衣服,只覺得前面的人彷彿披著一塊百衲被。傳統的百衲被是方形菱形的,剩餘布料被剪刀筆直裁切再拼縫,節省溫馨。而我還不能描繪出布被底下他的形狀,應該是圓形的,O。內裡銳尖有所損破,歷經針工,但對我會是圓形的,沒有凹口。
圓形的O。
O第一次載我回家時,我行禮如儀打開外門,輕輕關上(怕他覺得我粗魯),他在原地,靜悄無聲。我走上二樓,打開內門,再輕輕關門。踏過一階階台階,我以為我會聽到O發動車子的聲音但沒有。走過小得不宜被稱為走廊的走廊,拿鑰匙轉開門,進到房間,點亮電燈,才聽見O的機車聲。我沒有到窗邊看,可我知道他跨坐上車,轉動車把,往左掉頭離開巷弄。O終於走了。
說起這件事,O以為我靠在窗戶上偷窺,我連進門前回頭看一眼都不好意思。這是一個聽音辨位的故事。
也有無數次回家的遭遇。其他朋友載我回來,都是到巷子就停,停在巷口的大樹旁邊,我會說我就住在這條巷子裡,自己進去。雖然巷弄被兩條極黑極黑,走過的友人總要皺眉頭說危險的小路包夾,但巷弄本身是單純的。那是條不長、有路燈的巷弄,夜裡看起來不太可怕。他們總是聽了就在巷口把我放下,騎車走掉。O載我回來時,我也這樣告訴他,且猶豫是否要讓他知道我住哪。
O卻很有耐心地問我住哪一間房。騎進巷子,車速放緩,一幢一幢地問,車輪慢慢往前移動。我說到這裡就可以了,O還是繼續騎行。我不得不告訴O我住在哪裡,用手指一指樓下信箱(避免指認面對巷弄的房間),假裝隨性地陳述,就像我只是在介紹路邊一間好吃的肥牛肉或泡芙專賣店。而我非常喜歡吃肥牛肉和泡芙。
欸,我喜歡吃的東西在這裡。
我長年住居,賴著賴著像要病了似的房間就在這裡。
我不知道O懂不懂得,指證自己的房間於我是多麼私密的事情。我總是清楚記得誰曉得我的住處,誰進過我的屋子,誰有,誰沒有。我可以輕易地在別人寄明信片時給出地址,那只是一串沒有溫度的街巷名稱和數字,但我舉起手臂,指向我的房子。我打開樓下破舊的銀色大門,走上石子灰階梯,被注視或一起,那樣的時刻,隱蔽在巷弄裡的我的房間,會和我一樣戰兢。
後來我問O,為什麼待在原地那麼久不走,O說確定妳到家了。從巷弄到房間,一道樓梯、三扇門,這樣短暫的距離,O認為我會失蹤?還是他看出我的居住之地並不單純,房間內外暗布的重重甬道,O預知多少?他有把握穩健步行而不跌倒嗎?
O,隨處可被指涉,代表重整或尚未出發的符號,連物質都不是。
O其實是一首我喜歡過的偶像劇主題曲。男主角將自己燃燒殆盡似地愛著女主角,一個殘破已盡的人,試著保護另一個和他一樣衰頹的生命。這是多麼感人的事情。
前陣子我又看完一部電影。電影裡,O是一種舊式戰鬥機,男人自願駕著那架飛機死去。畫面末了,那個男人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靠向鏡頭越放越清晰,聚集他的眼睛,卻能感到四周狂暴疾馳的風和被移動的天空。在O之上,他的雙眼興奮地就要逼出淚水。
而他永遠不會再流淚了。人們喜歡說:歸零。對O這個數字,二三十歲的我的朋友們多有所執迷。甚至許多人青春期曾懷抱活到三十就不要再老下去的念頭,我在很多書裡也看過。可是,沒有人真的到了三十歲就去死,我的朋友們,一個都沒有。
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我並不抱持三十歲一切就能歸零,或不能再被零收整的想像。這不表示我務實,我是根本不想擁有數字的概念,不想開展,從O為1,為9,為人。生而為O,我很抱歉。
我曾經相信一切都能成為O,而今再也不會了。
這樣的我在秋天開始跟O說話,我們說話的月分也有一個O。O是一個好欺負的人,底限之前,一切都無所謂。一旦逼近O,則不會絲毫讓卻,他要守住他的O。在我的房間裡,凌晨講電話時,O這樣說。我握著手機,想告訴O而沒開口。
(O,這間房間,可以承受死亡,卻不能再改變死前的線條了。)
有O的十月,房間的洞口寧靜地深邃,必須一步步探路。我知道O下次來的時候,就會走進我的房間。他將看見我的房間坐落走廊盡頭,夜裡打開窗戶,會目睹對面樓房一道又一道的鐵柵,白天,落進來的光也就一條一條,我住在被分割的長方畫面裡邊,日夜顛倒。
而他是房中唯一的O。圓圓地,就像眼睛。會一張一閉,但永不變形。
這是我最後一個,O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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