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是最讓我們心疼的新住民。個子小小的,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有脫不去的稚氣。雖然阿然已經來台灣十多年,但是兩年前的她,可能因為長期過著鮮少與外界接觸的生活,中文有些辭不達意,越南腔濃重。阿然曾經在老公的便當店打雜,後來在一間餐廳的廚房幫忙煮飯洗碗。
外婆橋計畫的文化大使
之所以認識阿然,是因為「外婆橋計畫」。方大哥資助的外婆橋計畫,提供經費讓新住民、新住民之子與新住民之子的老師,三位一起回外婆家二十天。給老師一趟吃苦當吃補的深度家庭訪問,也讓孩子維繫與母親文化的連結、感受外婆家的親情,更讓新住民本身以文化大使之姿,領著老師與孩子回到朝思暮想的久違家鄉。
阿然的女兒星儒就讀新竹陽光國小,遇到體內燃燒著不正常熱情的小鳥老師蔡惠婷。小鳥老師得知阿然和星儒很久沒回越南外婆家,一邊向我們申請參加計畫,一邊費盡唇舌,說服阿然的老公「放行」。
終於,小鳥老師、阿然、星儒三人排除萬難,結伴回越南,公共電視獨立特派員也派了一組人隨行。從南越到北越,原本總是躲在別人身後的嬌小阿然,躍升成眾人依賴的領隊,她帶領一整隊台灣人穿街過巷,走南闖北,因為只有她通曉中文和越文,越南是她最熟悉的家鄉。
阿然的娘家沒有因為女兒嫁來台灣而飛黃騰達。位在南越同塔省的老家,仍是木板牆會咿呀搖晃、漏風滲水的老宅,阿然的父母還必須遠赴河內,經營一間門面狹窄的冰品店勉強餬口。親人久別重逢相擁而泣,白天一起做生意,晚上桌椅收一收,鋪一張被單就睡在地上。小鳥老師說,地上睡起來軟軟的,因為睡的是泥土地。
夾縫中的夢想小店
回到台灣後,阿然毅然辭去餐廳廚房的工作,自己開店。老闆訕笑、親人也不看好,但是阿然知道,唯有自己開店,才有機會賺錢翻身,改善娘家的生活。而這一趟外婆橋之旅,讓她相信了世界上有方大哥這種行善不求回報的好人,讓她認識了小鳥老師、公視記者這些願意幫助她的台灣人,也讓阿然知道,自己其實是有能力的。
阿然的店叫「吳屘」,這是她婆婆的名字,她用這個店名紀念已經過世、當年對她很好的台灣婆婆。阿然的店在馬路邊,很小,很吵,是隨時要被都更的破舊小屋。但是阿然對於餐點很計較,總是不厭其煩的請教客人用餐心得,太鹹?太淡?太多?太少?即將進入叛逆期的女兒星儒,就像所有酷酷的青少年一樣,喜歡打電動、看偶像劇,但是她知道媽媽忙於生計,下課後總待在店裡,幫忙切菜打飯、整理桌面、洗碗盤、倒垃圾。
現在的阿然中文流利,不像兩年前那樣害羞怯懦,畢竟每天進貨、出貨,用中文或台語和人打交道,都是戰鬥。而小店也成了越南同鄉的聚會場所,打烊前,幾個同樣遠嫁他鄉的女人三三八八、嘻嘻哈哈,彷彿可以忘掉一整天的油煙辛勞。
小店裡的新書發表會
我和妻子雲章去年分別出了書,談東南亞、談越南,在各地辦了許多場新書發表會,還缺新竹。上回來新竹看阿然,徵得阿然和她老公的同意,我們決定在阿然的小店也辦一場。其實說不上發表會,就是找個理由再來一趟,也替小店聚聚人氣。
這天下午,十來位台灣朋友,擠進小店。
椅子不夠,臨時去對面大賣場買了塑膠椅。沒有投影設備,我把家裡的電腦螢幕搬來充數。要放影片聲音不夠大,小鳥老師的朋友花花拔了家裡的小喇叭應急。於是,阿然和星儒,加上小鳥老師的朋友、公視的朋友、聯合報的朋友、經典雜誌的朋友、藝術家朋友、長榮航空的朋友,圍著小圓桌上豐富的食物,在車水馬龍的街邊,扯著嗓門你一言我一語,熱鬧溫馨的聊了一個下午。
轉眼天黑,寒意進逼,阿然適時端出一大鍋熱呼呼的「越式鴨肉芋頭米線」。這是她最新的私房料理。
談起做菜,阿然嚴肅認真,有條有理的說著自己對菜色的要求。但是當我們端著熱湯對她讚不絕口時,她卻又恢復害羞的神情:「沒有啦!第一次做,大家試試看。」阿然生平第一次當家作主,不忘感謝當廚師的台灣老公教她做菜,甚至感謝那位對她不盡公平的餐廳老闆,給她學習的機會。
然而,談起未來,說不到兩句,阿然就沈默了,眼神空洞。身高和女兒差不多的阿然,肩上扛著家裡的開銷、店裡的開銷,心裡懷著對娘家的想念與愧疚。阿然說:「壓力很大,真的很大。」她清早出門採買、煮飯炒菜熬湯,賣到晚上十點,回家已是半夜,開店至今兩百多天,沒有一天休息。她的小店在酷熱的夏天開張(小店沒有冷氣),撐到了以強風聞名的新竹冬天(小店沒有門),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想像著那黑壓壓的巨大壓力,夢魘一般壓迫著快要喘不過氣的阿然,不知道能多幫些什麼。這篇文章見報時,也不敢確定小店還在不在。
阿然的吳屘小店: 新竹市北區湳雅街98號訂便當專線:0988-654-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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