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金山聚會中,我們沿路嬉鬧,有人才朗誦自己剛完成的詩句,一旁就有人竄改「滅詩」。突然一群人迎面走來,那走在中間的竟然是蔣經國總統。我們一擁而上,要求合照……
文/陳素芳
朋友說這資料來自舊書店老闆。某夜,那老闆去倒垃圾,看一老先生手拿一大袋文件,看看四周,再小心翼翼放到路燈下的垃圾堆,隨即快步走開。職業本能,他趨前打開一看,果然是好東西,編號列入私人收藏,只與同好共賞。
那是幾頁手寫筆記,標題是「清洲專案」,下有一行小字「69.8.15日」,滿紙「匪」影幢幢,「匪製訂書機」、「匪歌」、「言行似匪」、「匪書」,「為匪宣傳,對國家不利」……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看到三十餘年前的「報告」,就像農曆七月鬼魅重返人間,69年9月26日晚上9點過後,大批警總人員到神州詩社帶人、翻箱倒櫃的身影成了模糊的黑白畫面,憂懼與無助不再,只是不免遺憾,我的文學初旅就這樣到站,惶惶然狼狽敗走,來不及好好再看一眼青春的詩意與俠情。
70年代中期,大一「現代散文選及習作」課堂上,樂蘅軍老師從30年代文學講起,魯迅作品當時是禁書,我們看影印的〈孔乙己〉。鄉土文學論戰方興,聽尉天驄老師講「路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讀黃春明的《鑼》、楊青矗的〈在室男〉。張愛玲、白先勇的作品則列入分組討論的書單。
一扇文學天窗打開,還來不及探看,一波波與詩相關的活動卻把我推入浪濤中,差點沒頂。當時詩社像雨後新綠一叢叢竄起,各擁山頭,旗幟鮮明,論戰交鋒,好不熱鬧。楊弦在中山堂譜唱余光中的詩,新聞占據各報藝文版面,走在校園裡,偶爾還會聽到有人哼著:「琴聲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還記得是初冬的周末下午,我在買了同學溫瑞安的詩集《將軍令》後,寫下生平第一首詩,來到了他與幾個他稱為兄弟同住的「試劍山莊」。老舊的四樓公寓,牆壁有壁癌,到處是書甚至侵占了走道,三個小房間門上用毛筆字寫著:振眉閣、黃河小軒、長江劍室,客廳叫聚義堂。溫瑞安住振眉閣,門外貼滿詩作,稱作振眉詩牆,第一排三首詩,冠上「天涯三絕手」之名。上了頂樓是天台,名喚七重天,是練武的地方。當天開門的是老二黃昏星,拿著一捆剛出版的天狼星詩刊,準備帶到武昌街周夢蝶的書攤寄賣。我不會寫詩,試劍山莊以詩代劍試天下,入此門,又豈能不帶詩?
1976年十月,我第一次瞞著家人參加詩社在福隆海邊的活動。三天兩夜的聚會完全翻轉我成長的經驗。徹夜辯論文學議題,「武術大會」之後,是新創作的詩歌朗誦,沙灘上奔跑後是一口濃烈的高粱。還記得第二天,海邊細雨飄,有人朗誦著楊牧的〈延陵季子掛劍〉:「……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墓林,此後非俠非儒/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寂寞的秋夜」一群人身著白色短打道袍,臉色凝重。以溫瑞安為首,包括黃昏星、周清嘯、廖雁平、方娥真幾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僑生,正式宣告脫離總社,「天狼星」(他們中學時期在馬來西亞成立詩社﹚成了「上古史」。這一刻,神州詩社成立,我和一批分別來自台大、政大的本地學生都有了一個俠客俠女般的筆名,準備磨詩走天涯。
這樣的聚會稱之為「少年遊」,回來寫文章,加上聚會時的即席創作,厚厚一疊稿紙編成「長江」專號。有詩,有文,有照片。我曾編「長江」5號。費心找來小竹簾作封面,後來才知那是用來捲壽司。那「壽司」手寫書,應可列入我編輯生涯的第一號。
少年遊的地點不是在海邊就在山上。因為只有山高水遠才能與「少年遊」相配,才能壯懷激烈。而一年盛事則是每年中秋節,在明月見證下結拜盟誓。
一切都是那麼古典,台北的馬路小巷成了古詩詞裡的長安大街,我們是笑傲街頭的武陵少年。從羅斯福路到木柵,跨過福和大橋到永和。我們從試劍山莊出發,拜會文壇前輩。耶誕夜,在張曉風家,就著燭光靦腆的介紹自己。在亮軒家,抱拳稱兄,他家的榻榻米客廳成了我們武術的表演場,還教小朋友打拳。去朱炎老師家,唱歌,盡情說文學大夢,他聽得淚流滿面,哭得越大聲酒喝得更凶。事隔多年,每有文友餐敘,他總是指著我對大家說:「她十八歲時就來我家……」在廈門街余光中老師家,師母擀麵皮包餃子煮雞湯,我們圍坐在老師旁聽他說詩,只覺詩路悠悠,令人嚮往。十餘年前,有一次余老師要去馬來西亞演講,他問我:「你的家鄉在東馬還是西馬?」我笑說:「老師,我的家鄉在台澎金馬。」
1977年,《仙人掌雜誌》創刊,負責人林秉欽同意出版神州詩刊,鼓勵我們自己賣書,增加收入。就這樣,我們開始「打仗」,在校園也在街頭賣詩刊與《仙人掌雜誌》。逢人就趨前,宛如報童沿街叫賣報紙。「打仗」之外還有「出征」,到南北各大校園座談,因此吸收不少新會員,還有人自動成立分社。我藝低人膽大,人小聲音亮,被戲稱俠女,那時,我偷偷背誦毛澤東的詩,只覺那兩句:「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仇無」,真合我心。
記得在一次金山聚會中,我們沿路嬉鬧,有人才朗誦自己剛完成的詩句,一旁就有人竄改「滅詩」。突然一群人迎面走來,那走在中間的竟然是蔣經國總統。我們一擁而上,要求合照。總統微笑同意,還說:「我才去吳三連文藝獎頒獎,今天就在這裡碰到年輕的文藝朋友。」那一刻,我覺得總統好慈祥。那是第一屆吳三連文藝獎,得主是姜貴與陳若曦。日後我在出版社工作,編到姜貴的舊作,總會想到那次的巧遇。然而,令我莞爾的卻是警總人員到詩社搜索的那一夜,有人指著牆上我們和總統的合照說:「我們是蔣總統召見的。」一串陌生的笑聲過後,平板的語調清楚的說著:「是遇見,不是召見」。
詩社人越來越多,山莊夜夜燈火通明。人多,膽子大,集會,結社,過去的禁制,因為有人同行,踩紅線也不怕犯規,渾然不知外面的世界風聲鶴唳,美麗島事件即將爆發。山莊裡,我們聽《梁祝協奏曲》、〈黃河船夫曲〉,學唱充滿戰鬥力的〈游擊隊之歌〉、抗議財主剝削的〈三套車〉,看巴金的《春》《秋》,老舍的《駱駝祥子》,手抄卞之琳與何其芳的詩,那些都是「匪歌」「匪書」啊。我不再回學校宿舍,課越上越少,和幾個女生住在原來的「長江劍室」,改名「琴心館」,成了山莊的主人之一。中秋結拜,我的排行往上攀升。
然而,排行越高,我的功課越糟。年前找到一本高信疆編1977年的《生活筆記》,那是在一次拜訪時他送的。十六開活頁裝訂,雙頁是黑白照片,單頁是空白格,一周一頁。日記第一頁,我用黑粗筆寫著:直行終有路,何必計枯榮。隔了幾頁,出現這樣的句子:「W要我陪他去看電影,才肯借筆記。去?不去?」電影是《最後的大亨》,記得片名,是因為那是改編自費茲傑羅的小說,但W是誰,我毫無印象。還有一則只寫了一行:「親愛的許老師」,那是因錯過考試,我以電話告假,老師同意我到她家再考一次。我依約前往,門打開,我問:「請問許老師在家嗎?」她說:「我就是。」
青春的日記處處暗記,當年防人偷窺,而今成了記憶拼圖裡缺的那幾塊。我在詩社剛起飛時加入,補考,重修,僥倖大學畢業,還當上神州出版社發行人。由全盛期到親眼目睹詩社被抄,前後四年,神州詩社像流星般倏忽消失在八○年代的天際。而那也是台灣文學全盛時期的開始。
詩社一夕傾圮。四年一覺,我大哭一場後回家。文學依然是夢,就像那首我們常唱、泰戈爾詩譜的歌:「只有我和我的心知道」。我開始找與文學有關的工作,履歷上一點也不敢提過去,就這樣到了九歌出版社。從逐字校對文章開始,一步步邁進更寬廣的文學世界,由文學出版的黃金時代一路走來,今年已是我到九歌第三十四年,昔日未完成的夢成了今日安身立命之所在。
近年來不時有人傳來網路上的資料向我求證,找來當年的文集指定我簽下當年的筆名,還說這些刊物在網上拍賣,價格不菲。前不久收到一封讀者信,他說我隱姓埋名多年,側身出版重鎮卻未能主持正義,根本是「冒牌的俠女」。大笑之餘,我覺得自己更像是移動的出土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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