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的詩猶如七十二變,擁有層出不窮的創意,甫出版的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不僅是散文的變化,書中所提及的詩學觀亦如金針度人,演示創作之道。對於詩與散文,他自有一套理路,並逐步在實踐一條重新定義過的「詩化」之路,且聽他娓娓道來。Q:在〈變麒麟為野狗〉中您提到:「基本上,我的詩即是在進行『變神聖為妖孽』的行動,無論主題、結構、語言,莫不如此。」在新的文集似乎也可看見此一以貫之的信念,然而您也說:「詩文自古為雙璧,各有所司」,您對於此二種文類的看法如何?在創作時是否在題材上有所區別?
A:我持續閱讀古代文學,對文言文寫成的詩文保持很高的興趣,發現其中自有轉化為現代性的潛力。可以這樣說,我是基於對近現代文學的興趣去讀古代文學,基於開拓當代文學的企圖而不肯以當代文學自限,或許這是有點怪異的路線吧。
魯迅是文言中國與白話中國的中介,他幫我們處理過兩大系統的銜接問題,這很不容易。因為深深沈浸在文言中,又懂得現代,所以他的白話有一種別人到不了的質地,充滿曲折變化與層次縱深。如果對當代風格不滿足,想要另謀出路,這是一個方法。比方說我自稱是楊派的,從中所獲是何其多,但又想要有所超出或反省。只好遠交近攻,引進早期大師來與當代宗師對話,使他們相互碰撞。
我的散文最初大致是學余光中、楊牧,練出一種詩化散文。後來算是熟讀魯迅、周作人的全集,筆路有些改變。以上幾家都善於鎔鑄古典於現代,調配舊漢語與新漢語,只是方法不一樣。我也希望這樣做,而且更樂意引進當代一些卑瑣的惡趣味。「變蠅人」的畫面:一個人類和一隻不小心闖進來的蒼蠅,在神奇的機器裡攪拌成一體,特別能夠感動我。
關於詩文的互融關係,林燿德用的詞似乎是「媾合」,我避免這樣用。我近來相信,詩與文的融合比較像是變蠅人,不是「性」的,而是「基因工程」的。媾合是古典生物意象,但我更著迷於後身體的概念。如果說媾合是要生產出一種「像」什麼的產物,後身體科技則是要變成「不像」的東西。
另外,我也蠻強調「詩文雙璧」這概念的,以前非韻文的都稱可稱為文,包含志怪文、傳奇文、筆記文。文是自由伸縮、鋪展,具有敘述性、議論性,又不受格律侷限。詩則更為集中、凝聚,具有很強的律動感,以及直接碰撞的、感發的力量。文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是詩做不到的,反之亦然,所以說是「各有所司」。
散文與詩中間就像有很多小水閥,可以打開互通,錢鍾書說陶淵明「通文於詩」,在詩中放入虛字,如在說話。我想用一種不同於口語詩的「前詩語」,將這種當代話語放入詩中,來擾動詩的穩定系統。
Q:承上,在您的詩集與散文集有時可見到題目一樣或相似之作,如早期的〈有人被家門吐出〉,近年如《金臂勾》中的〈七傷拳〉到《世界病時我亦病》中的〈七傷拳論〉,在創作時是有意為之或有何想法?
A:有的題材在感發的瞬間就知道是詩是文,有的題材是詩文皆宜。既然詩與文不同,寫出來應該要有不同的感應或特點。詩文同題,結果有很多種。有人太過珍惜一個可貴的題材,用了再用,寫出來的感覺卻差不多。詩裡的小序和後記不好寫,寫得有味即是小散文,那是另一種情況。此外,有人寫的雖然題目不同,但詩文裡意思差不多,那反而是另一種自我重複了。比如我以前寫過〈暗中〉的詩與散文,題材與內容都不一樣。假如我有一百八十招的話,這應該只是很次要的一招吧。
或許講講自己近來偏愛的招式:首先還是「變麒麟為野狗」,仔細想來,本質還是麒麟,只是化裝成野狗的樣子。但如果擴大解釋,麒麟就是古代基因突變或中了魔咒的「後動物」,有種綜合性、不實際性。第二招還是稱為「遠交近攻」吧,所謂「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重點在於別人「不彈」,我卻感到得意。沒什麼人用文言文寫散文,我試著做,這條路或許有些阻礙讀者,但小阻礙後,我希望給出一些額外的東西。散文其實很注重文字本身的層次變化,產生曲折的美感。比如投球時,有慢速球,才能彰顯快速球的強,有文言文的對照,白話文就會更強一點。所以我目的是要製造很強的白話文,偶爾丟出幾顆速差很大的球。我有時喜歡模仿靠北清大的白爛語言,那種語言是很低的,然後我再透過別的手段,把內涵或格調拉高,以產生落差。第三招是「動態的詩化」,在漢語古典散文中原本即有很強的詩化傳統,詩的含納性要廣,鄉野俚俗是詩,異國情調也是詩。如錢穆談韓愈以詩為文是一種「擴充」,我的作法也是如此。若有人問我:「你現在寫的是不是『詩化散文』?」跟《大規模的沈默》比起來,我會回答不是;但放寬來講,我會說是的,這是一種新的詩化散文,但不被狹義的詩所限制。《大規模的沈默》被一種特殊的、狹義的詩所限定,所以很純;我現在寫得很雜,篇與篇之間「體」的變化就很大,可以讓所謂詩化去到更遠的地方,這當然是立基於我經過《現漢詩的魔怪書寫》和《金臂勾》,逐漸發展出來的動態詩意觀。
Q:臉書此社群軟體作為媒介,是否影響您的書寫?
A:臉書有點像是回復到活生生的說話狀態,說的當下就有回應,有臨場感。以前的創作如在中央廚房慢慢做,現今在臉書上的書寫猶如鐵板燒,或更過分一點,現殺現煮,具表演性。再打個比方,面對攝影機吞劍跟直接面對觀眾表演吞劍是不同的。攝影機拍完之後還要經過剪裁、過濾,那意義與聲音,總是延遲的。就像你要投稿,會先篩選,而臉書更接近於即席口占,寫完後還可以根據別人的回應,隨時修改。我特喜歡臉書的修改功能,我迷戀於直接在看板上打字的感覺(而不是先寫好底稿再貼),文言也好,新詩也好。我不斷啟動「編輯貼文」的功能,有時改修辭,改感覺,哪怕只是一個標點符號。從前的寫作有種內在機制會篩選掉雜質,但臉書夠雜夠廢夠野,我就更能留下雜質。我很珍惜這種偶發性。
Q:在〈跋〉中您提及:「世有一種小文,殘簡斷帛,各自為政,雜言碎語,恍若天殘。但數十片連綴起來,題曰某某篇,居然可讀。」這類小文之外,您是否有寫成較長篇幅的打算?或是寫作過程中有無遇到什麼困難?
A:我希望重構一種「小文傳統」,不限於晚明小品,因為那會讓人聯想到特定的美學品質。小文傳統不只是短篇文章,還有殘叢小語、詩話、語錄、讀書札記等等,類型很多,這些都是寫文章時不同層次的資源。如《搜神記》有些讀來真像廢文,令人覺得意義未完。又如《莊子》許多篇的結構往往不是很嚴密,彷彿由許多段落糾合在一起。以〈養生主〉來說,有連貫性,也有斷裂性,如十多則臉書文連在一起。即便是「大散文」,內部也有坎陷或跳躍,如《史記》以人物為核心,把零碎的記述或傳說串連起來。小文傳統看起來都是舊東西,但它不全然是仿古,因為單純仿古的寫手是沒希望的。我們的小文還要像波特萊爾的散文詩,能夠回應現代生活與當下情境。
我習慣於辯證,古╱今、新╱舊、長╱短、雅╱俗、可╱否的辯證。所以也就領悟到,要寫好長文就要有寫小文的能耐或準備。因為小文才會隨機靈動,各部分自成生命,禁得起細看。楊牧《年輪》、《疑神》就像是小文堆起來的長文,再往前看,《聊齋志異》雖是小文,合起來看也像是一種《紅樓夢》,有抒情、感憤,有學問、幻想,有故事、人物。其實我是先讀《閱微草堂筆記》,此書內容很雜,有古典文獻學、神祕學、地理學、詩學等等,可能還有一點小學。這類書籍小中見大,可能性無限。我想追蹤這種精神,寫一本不知該名為小文或大文的書。心神算是蓄滿了,但我渴望能夠擁有半年以上幽靜的時光。
Q:這本文集也可說是一部「詩話」,書中闡述您對創作與閱讀的看法,有些部分,或可與《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相互參照。近來您與黃錦樹討論散文之體,並發表〈「散」與「文」的辯證:「說話」與現代中國的散文美學〉。對未來的散文創作,無論是自己或新世代,有何期許或建議?
A:新生代有新生代的優勢,他們創作,很自然就會帶進自己的血肉、情感與思想,所以我常常觀注廣義的「台灣性」或是「新台客」精神。台灣的年輕人與其他華語地區的年輕人就展現出不同的關懷與情調,這些都集中體現於語言。所以當代台灣散文中有很多氛圍是其他華文地區所沒有的,因為我們有此地當代特有的價值與感受。我在參與當代的創造,當代也在形塑著我,既要順從也要抵抗。我有我的風格,但我的風格也來自當代給我的啟迪,包含許多年輕人的血氣與聲音。
作家要經過演變才會有成長,有人演變週期較長,經過這樣的演變,涵容量與密度都會不同,就像有人是四果冰,有人是八寶冰,有人是清冰,裡頭的料不同。我自認為有不變的因素,但根據個別的狀況,變是需要的。所謂大破大立,有時要「大破別人,大立自己」,不同的時期破不同的別人,我不太與昨天的自己作戰。我是聯合昨天的自己來打今天的敵人,再聯合明天的我與過去的別人來打未來的敵人。即便是開玩笑,我都認為《無血的大戮》的戰鬥魂還會回來,《金臂勾》就是這種升級或化開。但我以前太急躁,要求每一本都要變,現在倒覺得,《金臂勾》寫完,再寫個《銀臂勾》、《銅臂勾》又有何妨。變也可以自然而然,很多時候,變是一種排列組合的問題,不是變與不變那麼嚴重。假如真有一百八十招,這次專用幾招,下次重組另幾招,這樣而已。
陳建男
一九八○年生,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為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研究古典詩詞,喜愛閱讀現代文學,穿梭古今之間。曾與甘炤文合編《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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