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幹真的發生了戰爭了?註定會有干涉;但它不確認是否真的是戰爭。很多事情驅動著人類社會。飛機的飛行高度再度提高了;令人驕傲的壯舉。如果他沒記錯,現在是三千七百米了,這個人叫做洛克斯。一個黑人拳擊手擊敗了一個白人冠軍,贏得了世界桂冠,他叫詹森。法國總統將去俄國;人們在談論世界和平面臨的危險。一個新進的男高音在南美洲掙到了一大筆,數目大到北美洲的人從未聽過。日本發生了一場可怕的地震;可憐的日本人。簡而言之,很多事情發生了,一九一三年末與一九一四年初的時刻是非常富有動力的。」
這段引文來自Philipp Blom的《The Vertigo Years》。我不知這本書的中譯名該是什麼,「亢奮的年代」?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本書給一個全新的角度。它不再是軍事與政治事件,它也是一場技術、感官、思想革命的結果。飛機、汽車、電影、艾菲爾鐵塔這樣的建築、世界博覽會…十九世紀末與廿世紀初的世界,是一個不斷加速的時代、一個資訊、交通革命、全球化的時代,舊日的價值與秩序被顛覆,新的可能性。它產生了無窮多的興奮與創造力,也讓人陷入無窮的焦慮與暈眩。當伍爾夫感慨,在一九一○年十二月左右,人性改變了。她感慨的是資訊革命沖散的人性。
二○一四年夏,我在維也納見到Philipp Blom時,一戰百年紀念活動正在歐洲四處舉辦。我參加一個有關「中國與一戰」的研討會。直至今日,一戰都被認定是「歐戰的戰爭」。但主辦者—一位經歷傳奇、富有強烈歷史感的中國流亡學者—卻相信,一戰對中國命運的重大影響。因為一戰,才導致沙皇俄國的崩潰、十月革命的成功,因為作為參戰國的中國深感被美國總統威爾遜宣導的世界秩序背叛,中國知識精英才一頭扎入蘇聯懷抱。倘若中國在廿一世紀重新崛起,代表著歷史某種新的方向,那麼一個世紀前的這場戰爭,就變得更為意義顯赫。
Philipp Blom是研討會的主講嘉賓。他的文化史視角,令人耳目一新。他聲音柔軟,與想傳達的歷史的急切變化大相逕庭。在某種意義上,中國此刻的速度、規模、模式,多少與一戰前的德國相似,它依靠一套集體主義的方式,急於獲得榮耀與權力。
第二天,我約他繼續談談他的書。談話也從一九一四年轉移到此刻,我們也生活在一個速度、技術、娛樂與全球化的時代。當中日在釣魚台劍拔弩張時,很多人想起了一戰前的法德景象。在Blom的視角裡,一戰的原因與既有的政治制度、社會結構、文化框架,無法消化這些亢奮的新經驗有關。我在最初引用的那段話,象徵了這普遍的暈眩、茫然與混亂,面對蜂擁的資訊與經驗,人們無法判斷什麼是重要的,人們被潮流所裹挾,卻對未來毫無判斷能力。
這段引語原出處是羅伯特.穆奇爾的《沒有個性的人》,這是一本從未完結的小說。穆奇爾著墨於在那個時代中喪失個性的人,正因為喪失個性與思考能力,他們才輕易成為各種意識形態、強人政治的追隨者。
在此刻的北京,我感覺時代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同時我又縮入了一個更具體的小世界,世界變得更難以理解、更碎片化—釣魚台、周永康的腐敗、香港的僵局、台灣的選舉、周小平的文章、美國騷亂、小米手機的上市、吳宇森的電影,這一切都湧在眼前,哪件是重要的?會決定我們的未來?
這種混亂與困惑,是通向興奮還是危險的前奏?很可惜,在Philipp Blom書中,在羅伯特.穆奇爾筆下,都是後者。
(作者為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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