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窗作畫
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天了,畫家走進工作室,就把音量扭到最大,黑沉沉的喇叭,緩緩鳴奏出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第一樂章》〈葬禮〉。
幾刻鐘過去了,畫家枯坐著,動也不動,對著昨夜停筆的畫布發著呆。向陽靠街的一面有幾扇對開的法式窗櫺,窗外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馬勒澎湃緊湊的樂句,伴隨著雨聲,在悲壯中扣問著永恆的人生主題:「你為何而生?你為何受苦?」
但此刻畫家看不見外面的雨景,他將所有的窗子都用厚厚的窗簾封起來,只有天花板灑下的一盞燈光。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彎下身,拾起畫筆,終於開始在調色盤上使勁地和著顏料,之後在畫面抹上重重一筆深藍,再一筆。
他靜靜觀察著發亮新鮮的油彩,融入昨天未乾的筆觸裡,像窗玻璃上凝成的雨露。畫家一臉嚴肅,嘴角向下拉,像在受著什麼苦刑似的,他的手沒有停過,反覆在畫面上下運行,伴隨著深沉的呼吸,額頭已經冒出發亮的汗漬。他不滿意,重新調色,蓋掉重畫,把自己的青春如同濃稠顏料,大把大把虛擲在畫布上,就為了追求他心中那如同弦樂四重奏般純淨無染的透明音感。
他歎口氣,停下工作,凝視眼前作品,彷彿走入了畫境。畫面是他的戰場,而每天等待他的,好像是無盡的挫敗。此刻,畫家必須一心一意進入自己的畫作裡,解決眼前的難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雖然說過:「藝術是雋永的、自身圓滿俱足的。」
然而,創作本身卻是無比艱辛的拉鋸戰。江賢二每天體嘗著一會兒自信滿滿,一會兒又痛苦不堪的反覆折磨。或許今天停筆還算滿意,但明天再看,它便已風化朽壞,如同他常搖頭歎息的:「畫面好像在一夜之間就無聲無息地死去。」
藝術家和作品之間陷入長期兩相交戰的狀態,他們在比「誰的氣長」。
馬勒在耳際織出絲絲殘響,音樂蓋過雨聲,長達一個半小時的交響曲,此時進入末日審判般的第五樂章,華麗的管弦炫彩,以明亮的號角,接引著從死得勝的〈復活〉大合唱:「要相信啊,你的誕生絕非枉然,你的生存磨難絕非枉然!」
是宿命吧!畫家注定要跟他作品進行一場永恆的拔河。
對藝術極致的追求,轉為蝕骨煎心的歷程,他不知道如何能像馬勒在這場戰役脫身?湯瑪斯.曼說:「藝術本身是一種戰爭,一種今天認為『難以不朽』的消耗戰。」藝術家在尚未追尋到美之前,可能就已先將自己燃燒殆盡,以身殉美。
小說裡,那位德高望重的德國作家古斯塔夫.阿遜巴赫(Gustav von Aschenbach),因迷戀有著蜂蜜色鬈髮的波蘭美少年,驅使自己尊貴的雙腳,在隱匿霍亂疫情的街巷不可自拔地追逐他,終而悄然魂斷於威尼斯。這個故事,不就是藝術與人生辯證的隱喻,而作家名字前頭的「Asch」在德文中指的不就是「灰燼」嗎?
他以必毀的灰燼之身,苦苦尋思美的理型,寫下藝術家永世的悲歌。
如馬勒所說的,「藝術家啊!你為何而生?你為何受苦?」畫家內心的苦痛,外人無緣理解,有些早早發跡的同行,大概覺得他就是個怪人、自命清高、孤芳自賞,有時忍不住私語:「不知道這傢伙,究竟在跟這個世界賭什麼氣!」
畫家並無心去在乎他們。他封窗作畫,便是個決絕的姿態,如此他才能全然走進藝術的濃度、強度和能量裡,他必須活進他的作品裡。或許,畫家緊抿的雙唇終究沒有說出口的告白是:「我知道,這世界我已無處容身,只是,你憑什麼審判我的靈魂?」一如《異鄉人》莫梭之吶喊。
(本文為節錄,完整內文請見《從巴黎左岸,到台東比西里岸》)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