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作家-董啟章 看完《美德》,跟董啟章約好在九龍塘又一城的P a c i f i c C o f f e e 見面,後來我才知道這裡就是林秉德的咖啡店,我還是不大相信,前後問了兩次,董啟章確定了,離開時還補了一句,那個經理是側頭的(歪脖子)。我們在咖啡店裡談了兩個小時,我感到自己置身於小說作者創造的劇場裡面,那裡曾經有一百個人物角色走入小說文本裡面,而我面前就是這些人物的場面調度人、創造者、觀察者,一個面向世界的香港小說家。
Q:經過了《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時間繁史• 啞瓷之光》、《學習年代》三部大書,你的自然史三部曲來到一本小小的不足兩百頁的《美德》,這本書有明確的時間、地點、主角,這些跟接續的三部曲下篇會有甚麼關係呢?
A:《美德》是自然史三部曲的前言後語,時間設定為二○二三年六月和二○二四年六月發生的事,而往後的長篇,時間設定就是這一年之間。
《美德》的時間不是單線,兩條主線帶出不同線索,互相並不一致,希望引申出不同角度。地點方面,選擇了牛棚藝術村及十三街一帶,跟往後的情節也相關。
Q:《美德》出現了許多人物,而兩個主要角色是石兼美和林秉德,一個是攀石好手,另一個是懂得讀心的咖啡店經理,一般讀者對他們兩個感到陌生,可以介紹一下他們嗎?
A:在《美德》中,石兼美和林秉德是互相對照的。石兼美孤立在高級住宅大樓的七十樓天台,跟其他人保持距離,她在高空,遠離人間,內心有所追尋,以至於有所超越。反之,林秉德在人間,他在咖啡店工作,處於群體狀態。可是石兼美是行動者,林秉德並不行動。他們在以後的三部曲下篇還會出現,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Q:小說提到「文字的石,文字的牆,文字的崖」,攀石跟文學創作有關嗎?
A:攀石是很個人化的活動,需要克服難題,達到一個高度。攀石也可以視為寫作的象徵,展現精神內在的上升狀態,目的是達到精神的高度。
希臘神話與中國傳統
Q:《美德》分為「後見」和「先見」兩部份,石兼美是「後見」,林秉德是「先見」,而你也在小說中帶出典故的來源,是希臘神話故事,「後見」者是埃庇米修斯(Epimetheus),「先見」者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他們是兩兄弟,普羅米修斯通常被視為啟蒙者,潘多拉的丈夫埃庇米修斯卻是蠢材,當中是指兩個主角嗎?
A:在意義上而言,其實小說跟神話故事並不一致,甚至是反向。石兼美跟普羅米修斯都是行動者。神話故事的用意可以再思,例如潘多拉的盒子(Pandora's box)故事中,盒子裡的種種邪惡都來到世間了,最後只剩下希望還在,但我想這個是曖昧的,甚至是宙斯的武器,就是讓人有永遠的盼望,不斷的追尋下去。其實佛家的說法很好,人總是希望,可是求不得,內心因而產生欲望,有所追求,自然不滿足。希望是誘惑,甚至是禍根。我總想避免既定的看法,有時也用反諷的方法表達。
Q:《美德》一方面有希臘神話典故, 但小說結尾的情節令人想起《紅樓夢》,更有一僧一道,當然大家都可以輕易附會為兩位香港文化界的領袖:梁文道和陳雲。你是著意要回歸中國小說和哲學傳統去嗎?
A:在往後的長篇小說中,中國文化的元素會愈來愈多。《紅樓夢》的敘述角度就很吸引了,小說有不同層面,令人思考「誰寫的」這個問題。《紅樓夢》由女媧煉石補天神話開展,作者曹雪芹跟《石頭記》此書的關係只是抄錄者等等,這些都可以引申到後設的討論,牽涉到真實與虛情的關係。至於一僧一道,他們本應是離開世俗的世外高人,但偏偏他們都很入世,介入時局。一僧一道,也許是梁文道和陳雲的局部或側寫,當然我是在開玩笑了,也不必過於認真。當中都不過是借用,或者諧仿,和真人不完全協調。寫作就有虛幻的成份。
Q:石兼美和林秉德的設定跟中國哲學傳統有關嗎?
A:其實在處世方式上,林秉德近於老子,石兼美近於莊子。林秉德是柔弱的、虛靜的,百毒不侵。反之,石兼美是天地齊一,吾與物化。另一方面,石兼美想介入,林秉德想疏離,兩者是對比,但也可以互通。林秉德具有內在的矛盾,他想處於疏離,但偏偏他有讀心的能力,被迫接受和聆聽他人的思緒,甚至私密的想法。小說中他是旁觀者,但小說就結束於他在十三街的家,再帶出他和她的微妙關係。此外,因為林秉德可以讀心,恰恰可以處理故事講述的問題,我不想用全知觀點敘述,但林秉德可以讀心,就已經進入了其他人的看法。總括來看,在道家以外,小說中佛家的思想其實更強,當然是New Age的佛家了,講求修練,在一個劇場般的環境之中。
Q:劇場顯然是《美德》的關鍵了,表演性也是小說的重心。而你近年也參與了一些劇場創作,對於劇場和小說的關係,你的看法如何?
A:戲劇就是行動。正如葡萄牙詩人與作家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用了許多面具進行創作,作者作為舞台,角色在作品中登場上演,小說作者透過人物構造與想像,小說本身就有角色扮演的意味,只不過這些不是即時的行動。石兼美的攀石運動也是一種演出,林秉德工作的咖啡店就是舞台,可以看作是日常生活的劇場、公眾場合。角色方面,就像大綱一樣,都寫進去了,所以《美德》就像是三部曲下篇的預告。
劇場與小說
Q:那麼劇場、小說和社會三者的關係又如何?
A:戲劇是直接的、有即時性和行動性,雖然事前可以準備,但要成為劇場作品,還是即時的,存在種種變數。換言之,戲劇是跟社會行動最接近的形式。至於小說,就帶有一些距離,小說作家更多是觀察,然後再現。所以,小說總是後見,是思考和行動之後的反省。
Q: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跟劇場相關,這本小說也影響了你的《學習年代》。歌德的時代的劇場界,跟香港現在的劇場界有可比較的地方嗎?文學界跟劇場界的交流足夠嗎?
A:歌德寫作《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時,德國劇場還在成形的階級,而主角的演出也不大成功。香港是現代社會,有些劇場界的人生活相當艱難,但依然保持幹勁。小劇場的演出還是相當活躍,劇團的數目也多,人才都互相重叠。文學界跟劇場界的交流對話方面,前進戲劇工作坊很積極,重視文本與文學性,更推動新文本運動。另外,譚孔文和浪人劇場,積極改編香港文學作品成劇場演出,劇目有改編舒巷城小說的《鯉魚門的霧》、改編演出《體育時期2.0》、改編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短篇小說的《十年。寒。笑》、改編韓麗珠小說的《縫身》。近年還有多媒體舞蹈劇場作品《生死蕭紅》等等。可是文學界總是被動,而且文學界和劇場界要深入對話,很多問題難以處理。雙方的本質差距大,對話算是剛剛開始,還在尋找創作和交流的形式。
香港書展年度作家
Q:你是今年書展的「年度作家」,「文藝廊」的專區會有展覽,也有講座吧。
A:今年書展我有三場分享會,我想說說自己的創作和對文學的看法,讓公眾聚焦了解香港文學創作的狀態,香港作家關心些什麼,而我本身就是一個例子。還記得過去就爭取香港文學館,已有一些宣示和呼籲,而去年書展的「年度作家」陳冠中,已就香港本土有許多宏大的討論,所以今年我想以新的角度回到文學,討論文學與世界的問題, 正如漢娜. 鄂蘭(Hannah Arendt)提出默想生活(vita contemplativa)與行動生活(vita activa)的區分,默想生活轉向宗教與內在,從現實中切割分開,達到精神世界的超越。行動生活卻是政治的,介入和批判現實的。中世紀的但丁還是尋求超越,但到了歌德,他關注大自然(nature),而這個大自然屬於精神層面,也超越了物質的限制。這些想法都可以引申出文學寫作的意義。
Q:三場分享會的焦點是甚麼呢?
A:分別是「文學生活」 、「行動生活」、「默想生活」,日本作家中島京子跟我談「行動生活」,而香港作家黃碧雲和我對談「默想生活」。中島京子雖然是走流行路線的作家,但她也很關注現實,從《東京小屋的回憶》等作品可以知道她嘗試面對國家歷史、面對過去、面對現實,我們可能談到日本反核、性別、歷史等問題。黃碧雲對宗教與哲學問題一直沉思,她也看很多俄國小說,我們的話題會比較內在。
Q:你就《東京小屋的回憶》已寫了評論,注意到小說與電影的異同,還有個人歷史書寫和反戰意識等等。關於現實,最近香港有關於本土性產生不少論爭,有點紛紜,你怎樣看呢?
A:在世界性與本土性之間,我相當重視世界性,尤其是本土性只講求同質和尋根,就更為危險了。我不會「為香港而寫」,不應該這樣。我的創作主要是寫香港,但香港不是唯一的價值準則和目標。我並不介入論爭之中,站得遠一點,看得清晰一些。我強調的世界性,是一種共同的選擇,互相的建構,人與人的連結關係,並不單單取決於先天本質,甚至於不問背景。
香港文學與青春書寫
Q:對於現在香港文學的邊緣性和發展狀態,你有何看法呢?
A:其實香港文學界自覺處於邊緣和弱勢,總想要抱不平,為香港文學辯護,因為特定的形勢,產生了平反的心態,希望得到公正對待,就正如也斯的遺願是希望香港文學地位獲得平反,但我覺得這種觀點不太切合也斯。我會覺得不用理會這些,不需要為香港文學辯護,也不用抱著局限心態。香港文學是正常的,文學是常態的,是世界性的,香港文學應該突破既有的框框, 寫出一些有力的作品來。而香港文學自西西以來,至現在的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女性寫作、陰性寫作都很突出,前期男作家不少,但後來女作家很突出,持續地寫下去。香港作家都書寫香港,書寫對象題材同一,但風格形式都有獨立性,流派的相似性不強,因為文學思潮上缺乏勢力,文壇的一致性壓力不大,大家就各自修行。
Q:你個人堅持以青春為方法,一路寫下去,年月漸長會否稍作調整?
A:青春是我的書寫方法,但不表示我會如實地呈現時下青年的心態,捕捉他們的話題,甚至不一定是寫年輕人。我看了薩伊德(Edward Said)的《論晚期風格》(On Late Style),也會想有沒有「早期風格」呢?也許就是青春書寫吧,至於中年寫作,應該是沒有潛力了。
《名字的玫瑰》和《衣魚簡史》
Q:在《美德》之後,你會推出中短篇小說集《名字的玫瑰》和《衣魚簡史》,可以透露當中有甚麼內容嗎?
A:兩本中短篇小說集會完整收錄我的作品,《名字的玫瑰》 是九七之前的作品,《衣魚簡史》 是二千年之後的作品,《名字的玫瑰》用了一九九七年出版的普普工作坊版本,再加上一兩個當時未有結集的作品。《衣魚簡史》 則有多些未結集的作品, 有四、五篇, 主要是○ 三和○四年寫的, 是自然史三部曲發表前的作品。
Q:你在《美德》中借僧人之口說了三部曲下篇一分為五:《貝貝重生》、《愛菲旋轉》、《不二自在》、《花》、《花嚴世界》、《誠與真》,似乎三部曲下篇不再是一本大書。
A:也許一分為五易於處理和閱讀吧,畢竟之前著意要寫長篇,但推出大部頭的長篇,好像為閱讀的人帶來不必要的艱難,所以我打算換一下出版形式,以連載式出版長篇小說。
鄭政恆
影評人、書評人,曾任香港電影金像獎、國際影評人聯盟獎、金馬獎評審。著有《記憶前書》,合著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主編有《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 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兩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及《香港粵語頂硬上》等。2013 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5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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