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鎮的街路允許未知,允許歧出,允許不在計畫中的相遇, 允許速度放更慢地在路口轉彎或停留, 不必擔心自己的猶豫,躊躇, 妨礙了在紅綠燈下急著快速穿越的人群……
有一句很棒的詩還沒有被寫出來,
有鳥叫聲的田野,有棵樹被風
輕撫著的銀華華枝葉,沙沙地
有各種足跡在眼角掠過,包括
年輕時
沒有完成的愛與自由
三月初驚蟄日,回到鄉間,不意接續起青春時光走過的路。像失聯三十年的故舊遇著了,面容雖朦朧依稀,情意卻悠悠如昔,於是開始走逛少年曾經闖蕩的這片田野,也在隨身筆記本上塗寫著一些斷句殘詩。
隨手所記,隨興所誌,不再去經營什麼,不再探究某條路該通往哪裡,就僅是四處漫遊,順著田間小路,順著大小水圳,順著野草閒花走。這樣田野散步偶有的文字和思緒,彷彿在未成型的想像地圖裡迷失,又似乎是面對平原野地最自然不過的態度。對照三十年來於城市都會裡的行走,那兒節奏路線清楚,指標方向明確,而此時此地我正重新學習著另一款步調。小村鎮的街路允許未知,允許歧出,允許不在計畫中的相遇,允許速度放更慢地在路口轉彎或停留,不必擔心自己的猶豫,躊躇,妨礙了在紅綠燈下急著快速穿越的人群。
鄉間漫走,沒有目的規畫,沒有離站到站時刻表,專心旁騖。牛筋草,稗,蘭花草,薊類,狗尾草,龍葵,咸豐草,野莧,杏草,牽牛花……在水稻田縫隙和溝渠邊,不怕鐮刀巴拉刈,無畏貧瘠和日曬,往前一路伸展。
最常是下午三點半過後出門,沿著小農路,陽光不熱不燥的春天,走了百多公尺,經過番茄田棚架,芭樂園,香蕉叢,和一隻趴在人家屋簷下的老狗打招呼。狗子相當盡責地狺狺幾聲破嗓,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猛犬,我總是對牠微笑,表明路過,不是來爭地盤的,幾日後,牠不叫了,但仍斜著混濁雙眼瞪人,不甘心什麼似的。
眼前展開的風景,一畝畝春禾正清綠,幾株老樟樹,苦楝樹,芒果樹,龍眼樹,各自孤立在田野中,遙遙相對,把藍天白雲托高了起來。若是午後有雨,雨過空氣變得透明,十公里外低矮的八卦山巒,彷彿來到面前,佇足相對片刻,風輕雲散,抬眼往更深的天際,那裡有更高聳的山脈連綿,而在更高聳的山脈身後,竟驚現了一抹似曾相識的山形。頭回撞見,我是不相信的,那感覺令人迷恍,畢竟那麼長的日子裡從沒想過,可以在西部平原望見遙遙天外的玉山。幾次後,終忍不住心中疑惑,上網找地圖,地形圖,山脈立體圖,橫看成嶺側成峰,敞開租屋的大門在現實和虛擬中比對許久,現在我相信,窗外遠方雲霧之中最高的那山,的確是玉山。
繼續走,往山巒的方向,山似近卻還是遠的,過阡陌與廣袤稻田後,即是大水圳。此圳為舊濁水溪一支,林俊頴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裡東螺溪是也,其與西螺溪夾間的坦蕩蕩平野,即是我這些日子散走之地,溪州,北斗,埤頭……此一帶曾鬧騰騰地,從海邊鹿港進來的物資和山裡運出的貨品以溪交流連通,中聚地即今日北斗鎮,舊稱寶斗,它建村屯落時,台北除艋舺外,仍是無人荒煙野地。風水流轉呀,人一城過一城,路一山過一山,繁華見滄桑,滄桑夢繁華。
繼續沿著兩旁的圳岸走,我看見木棉橘色的花開,苦楝紫色的花開,鳳凰木紅色的花開。台灣鄉間仍然很美,出乎意料,原以為它不再像從前少年時那般寧靜,但那是自己誤解了,那是因為自己僵固了,不再對自然有想像,不再對土地有懷抱。「鄉村道路少去燦爛華光,夜暗時也只幾盞稀疏燈火照亮前行,但這種孤獨接近寧靜。而之前,沒有你,那寂寞令人荒枯。我並無意比較哪條路的方向是好壞,每個人自己生命中的每一條走經道路,都有其個人價值,如果你是那樣一步一步確實的走過。浪蕩也好,歡呼也罷,總是往沒走過的路行去,生命得以轉變,得以不僵固,得以再次實質的思索。」回鄉間第十天,筆記本如此記載著。其實我很徬徨,無法預期能否再次讓自己融入這樣的風景之中,只能持續地向前走。
有時順著流水行去,路蜿蜒可通往市鎮,但我的目標卻不在那,而是水圳河灘草叢裡住著的三對紅冠水雞。三月發現牠們時,母鳥領著毛色灰灰尚未濃黑,尾巴白點還無力翹尾警示的雛鳥覓食,我從此愛上走這圳岸路,幾乎天天去看望牠們。看三對成鳥分別領著五,四,二隻的幼鳥家族,聽牠們見人影發出低嘎的叫聲彼此提醒,還得不時耍耍伎倆,故意急驚風似的飛離窩巢十多公尺,亂竄在草堆裡,意思讓人分心,怕人驚擾牠的家。可惜五月梅雨來到,幾次天落大水,溪水暴漲,無有灘土可落足聚居休憩,從此失去這三家族的蹤影,我心中祈禱明年仍能與牠們再相逢。
有時我逆流水走向,想尋溪的源頭,忘了歸途遠近,直至夜色降臨,只得追月回程。那月在光害不多的田野,真如透亮銀盤,我又貪戀這漆黑天空中的月色,拖慢了腳步,回租屋處時,疲累不堪。我嘲笑自己,明明機車一騎,輕易可往源流上溯,為何死心眼要走路去探?不知如何回答自己這樣的提問,而後來真走到此圳開頭,卻是另一圳的分流,覺路途越來越遙遠,只好單車上路,逆流追尋,直到南投。那時也已到五月初了,稻子一夜之間抽穗,冒出粉白小花,我的筆記本裡,全是花鳥植物,無有人蹤。
也曾清早被眾鳥擾醒,再無法入夢,那是「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的景況,我心想那就出門走走吧,於是拐上了陌生的碎石泥路,沒想到因而進入另一番魔幻夢境。我應該會永遠記得那一刻站在田間,毫無營生計畫的面對未來,卻安安靜靜地數著斑鳩的畫面。一,二,三,四,五,六……,我數了幾回,那是有心臟跳動著的田野,酒紅色迷人的「咕咕─咕」,總共一百二十一隻紅斑甲在我眼前的草地上。我呆住了,與這群紅斑甲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想起少年時,曾在竹叢下撿到一隻受傷的斑甲,將牠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胸口。
所有在我眼前的一切,讓我慢慢看清楚過往的行旅。是呀,我也曾像少年時那隻斑鳩被暴雨困住,打落,卻萬萬沒想到最後卻是被這片田野納入了它的懷抱。走呀走,這些日子在鄉間,我重新以月的盈缺來度日,以花開花落來數算季節,而我也感激那路上讓人全身濕透的風雨,讓人再次體驗大自然的警示與節奏。
三月初驚蟄日,回到鄉間,開啟陳封多年的紙箱,翻到久遠發黃的筆記簿,不意接續起青春時光走過的詩路。這路如今重新對我展開,如果我夠仔細,知識也夠豐富,必定能在途中敘述更多更堅定的愛,和更高更遼闊的自由。那是很久以後我們才有的領悟,其實生命開始的第一步跨出,便已經決定了我們往後的路途。
看著當時少年的詩作,不知該笑還是慶幸,這麼多年過去,路與詩,竟然如此銜接。比對從前和今天的文路,關於詩我一點都沒有想「進步」的意思,仍是以最慢最簡單的方式抵達,那片我們曾經可以擁有純度最高的開放的沃野。彷彿回魂般看著舊日筆跡,我想起當年十九歲,回鄉準備重考,也暗戀著不知她何名何姓的少女。
那時,我們曾經那麼接近
春天再過去一點點的地方
林子裡鳥雀開始築巢
蒲公英含苞待放,我們
曾經那麼接近春天
再過去一點點的地方
蛇莓嘗起來有一絲甜味
竹節蟲偽裝自然,
就讓我們也是如此吧
隱密起來。像一隻枯葉蝶
自以為是樹的靈魂
躲避追獵者追逐的目光
今日走過昨日走過的路,那如同是在確定某個誓言,或要遺忘某個承諾。而路在此,也在遠方,永恆地召喚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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