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寶德先生過世,台灣在2014年歲末之際又痛失一位文化重鎮! 我個人有幸近三十年間,得以在不同的工作職務上和漢先生過往論交,認識到漢先生的一點性情言談,在此追述二三以應媒體之邀,並敬送漢先生遠行。
漢先生常說自己是「無趣的人」。這話大概跟絕大多數認識漢先生的人印象都不符。他是那麼好的藝術家,涉獵又廣,怎麼會「無趣」? 我想關鍵在於他定位自己是文化品味和美感教育的推動者、闡述者,本質上他又是個相當執著於傳統的藝術家。在這個「表演性」當道的時代,他說的「無趣」,毋寧是一種界於自傷和自賞之間的孤獨感。而像漢先生這樣,執著於「無趣」而實則具有高度美學感知與趣味的文化人,我怕在我們這個時代已成絕響!
1980年代中期,我和漢先生同為《聯合報》副刊的專欄主筆。當時兩大報副刊正值黃金歲月,《聯副》主編詩人瘂弦把一星期每日一位的主筆群稱為《聯副》「希臘神廟的七根柱子」。在一次把「七根柱子」找來辦一次座談對話的場合,我首次見到中年時期丰神瀟颯的漢先生。記得最清楚的是漢先生說他用的筆名叫「也行」,常被人問是什麼意思。原來他答應了寫稿卻想不出要用個什麼筆名,瘂弦幫著想,想到一個就問這個如何,而漢先生總是說這個「也行」那個「也行」,最後乾脆就把「也行」當筆名了。這個例子,我覺得特別有漢先生的一種「無適無莫」、恬然自若的格調。
後來我在1992年到國家兩廳院,創辦了《表演藝術》雜誌,請漢先生為雜誌開專欄,他也爽快答應,為舞台美學注入了文化視野,很獲藝文界好評。我編了創刊的第一年,接著就把編務交給同仁,專心兩廳院的其他業務。他看到我,說「我是因為你找我才答應寫,怎麼你不編了?」後來在2009年我做了一年半文建會主委,因為不願意忍受立法院的質詢品質而辭官。過後他看到我,反覆地說,「你不應該辭,你怎麼辭了呢!?」這兩件事,我並不敢解讀為漢先生是在說「捨爾其誰」,而是在表示若他在同樣情況,不會做同樣的決定。漢先生是執著的人,他曾在一篇訪問中剖析自己:
「我的反應不快,但『磨』的能耐甚高,一件事情我決心做,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和心力,我都勢必做到底,不完成絕不罷休。」(《講義》2005/07)
他似是把我的「放下」解讀為半途而廢,所以不以為然。但無論如何,對我的「去留」的在意,還是使我覺得窩心。文建會一節,部分也因為我當時推出「生活美學運動」,頗得他首肯,或許難免也有「人去政息」的憂慮。這事到了這兩年,因為教育部推動美感教育,他也提供很多指導,寄望頗高。可惜他的健康情形看得出來一直走下坡,如今政策即使有成,他也不及親見,更遺憾的是,以後教育文化界也得不到他的熱心協助指導了。
我跟漢先生最大的交集,是在2000∼2006年,接續他做了兩任六年台南藝術大學(1996∼2004為台南藝術學院,2004年改名大學)的校長。
台南藝術學院是漢先生手創的學府。那段時期許多中南部縣市都爭取中央政府在當地設國立大學;當時台灣僅有的兩所藝術學府都在台北,台南是文化古都,政府決定把一所新的藝術學府設在台南,以平衡南北的藝術教育。但台南縣府拿出來的是一塊真叫「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地;校地號稱六十公頃,三分之二是和烏山頭水庫相連的山丘;剩下能用的三分之一,是崎嶇高低,沒一處平整的山坳。幸運的是,這個學校的籌備工作交給當時擔任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的漢先生。漢先生是傑出的建築師,受過最好的西方建築設計養成,但本質上他傳承的是中國的「名士」格調,他的美學感性,是非常中國的──或者更精確地說,是非常中華傳承的。漢先生從1993年開始籌備台南藝術學院,1996年學院正式成立,擔任首任校長,到1999年因屆齡退休而卸任。漢先生卸任後,繼任人選接連選了三輪都難產。拖到次年,忽然好些南藝教授來找我,希望我接受提名。這是我從沒想到的一個使命,我因此在南藝校長遴選第四輪時成為候選人,順利當選,在2000年的九月上任。
那也是我第一次踏入這個漢先生手創的學府,此後一直到2006年,二千多個日子,工作、生活、「浸泡」在漢先生一手打造的藝術園區裡。
所有第一次見到南藝校園的人,無一例外覺得「驚豔」──當然包括我這個變成校長的新人。原應是崎嶇高低的山坳,經漢先生的規畫,成了錯落有致、渾然天成的江南園林──不,是江南加閩南的園林風貌。漢先生大學念的是成功大學的前身,台南工學院的建築系。府城的城牆建物,對當年來自鄒魯山東的青年漢寶德,必然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南藝的主要建築,地坪和牆面都用了大量燒自鄰近的六甲鄉的紅磚瓦。量體最大的圖資大樓,川堂的弧度不但有夏日引風對流的作用,也對照了台南老街廓的巷弄特色。但沒錯,來客總覺得自己一腳踏入了江南園林。因為漢先生引了隔山的烏山頭水庫的水,把校園裡最低窪的水溝,打造出湖景和小河。垂柳夾岸的兩側是老師們一棟一棟紅瓦白牆的宿舍;河上的三座古石橋,則是分別從紹興、餘姚等地移來的南宋古物,都有近千年歷史;整個的視覺印象,確實非常「江南」。我初接任時,因為還在草創期,全校只有三百多學生,主要又都是研究生,不太在戶外出沒,校園裡形成遊客往往比師生還多的情景。南藝當時沒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到,竟然遊人不絕,校園美景的號召力可以想見!而那條古意盎然的小河,在2003年SARS疫情肆虐時,很多學校因為怕人群密集造成感染,都取消畢業典禮。我決定把南藝的畢業典禮搬到戶外,讓學生划著船溯河,穿花拂柳地到岸邊的平台上,接受校長頒授畢業證書和撥穗。那個典禮,大概是歷屆最被記住的畢業典禮,應該也是漢先生設計之初沒料到的用場。
南藝的園林建築之美固然是漢先生的大貢獻,但對南藝來說,更重要的是,他把這個學校當作一個實現他的藝術人文教育理想的場域。南藝所設的學門領域都是其他學府所無,而為目下環境及世界潮流所需,所以台灣最早的動畫、紀錄片、藝術史學、博物館學、文物修護、應用藝術、造形藝術等研究所都在南藝開始,需要及早培植人才的七年一貫音樂系及國樂系也始於南藝。南藝也是聘進最多傑出的藝術家,給予教授副教授等級待遇的大學,採用的則是接近師徒制的教學方式。在這麼偏僻而景致如畫的校園,學生老師全部住校,切磋論學,可說是書院教育的理想。我在2006年任滿告別南藝時,南藝也不過才十歲,是國立大學裡最年輕的,但那十年中南藝各領域的學生在國內外屢得大獎,彷彿在武當山上閉關苦修,下得山來驚動江湖。
不過,學生獲獎只是副產品,漢先生真正為南藝打下基礎的,是融合中西藝術教育的理念,引導師生面對藝術的態度和思辨的精神。我們若從漢先生籌建南藝的時間再倒回去三十年,那時漢先生是剛從哈佛和普林斯頓大學學成的年輕學者,回國便到了東海大學創辦建築系。他為東海建立的,也是面對創作的獨立思辨風氣,而且影響了一整個世代的台灣建築界。迄今如果我們要說具備人文書院風格的學府,在台灣恐怕也就是早期的東海和南藝大兩所。
漢先生自己是傑出的建築學家和美學家,他的建築設計,從最早的救國團青年活動中心系列,到詮釋園林美學的《聯合報》「南園」,到南藝大校園,展現的都不止是居住、活動的空間,而更是那個空間的人文質地和美感。近年漢先生喜以寫字自娛,建築美學家寫字,紙上設局布線,都似一邊在「建構」。漢先生喜歡魏碑漢簡,從中發展出他獨特的書法境界,別有一種稚拙寫意的趣味,又絕非不經意而得,非常耐看耐品。
在南藝的六年,我住的校長宿舍是漢先生的設計,他離開時還留下牆上多幅法書沒有帶走,特別記得一幅是大字
(故)將軍 飲罷夜歸來 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 匆匆未識 桃李無言。
射虎山 橫一騎 裂石響驚弦。
是的,裂石驚弦,稼軒〈八聲甘州〉的上闋,墨瀋淋漓,詞字都好。樓下還有一件大橫幅,漢先生用他少見的工整隸體,抄下《禮記》〈樂記篇·樂不可以為偽〉,並加註是紀念亡妻的遣悲懷之作,非常美。
越到近年,漢先生似乎越常寫字,甚至寄望在普遍美感教育不足的情況下,該讓中小學生多寫字,作為彌補。我在為時不算短的近三十年中,和漢先生雖不能算深交,卻正好在多項職務上都和漢先生繫念的美育相關,未能有較多襄贊,而漢先生已遽然辭世!想到這兒,悲傷歉疚之感襲上心頭──遠行的漢先生,或者仍在頻頻回首,期許身後有一個符合他的美學理想的社會吧。
(本文與《文訊》雜誌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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