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便不拍電影,影迷還是可以在台北中山堂4樓的「蔡明亮咖啡走廊」感受大師風采。紅塵中靜謐的廊外陽台是蔡明亮最喜歡的角落。(莊坤儒攝) | | 蔡明亮與李康生亦師亦友,兩人以《郊遊》分別奪下第50屆金馬獎的最佳導演及最佳男主角。(莊坤儒攝) | | 《郊遊》以極簡的敘事手法描述失業父親的掙扎心境,帶給觀眾內心無比的震撼,此片在國際各影展屢屢獲獎,卻可能是蔡明亮導演的最後1部劇情電影。(汯呄霖電影提供) | | 蔡明亮作品《你那邊幾點》,從死亡出發,探討人性的孤寂與疏離,劇中人物因一只舊手錶交錯於台灣與巴黎的時空中。(汯呄霖電影提供) | | 蔡明亮應法國羅浮宮之邀拍攝電影《臉》,並確立未來的作品將以成為美術館典藏品的方向拍攝。(汯呄霖電影提供) | | 作品風格迥異於市場電影的蔡明亮,堅持以藝術角度拍片,終於在2013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的肯定。(莊坤儒攝) | | 舞台劇《玄奘》,帶領一心求快的現代人,感受「慢」的玄奘精神。(汯呄霖電影提供,林盟山攝) | | 應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蔡明亮第一次看到舉牌人。 那年代舉牌人販賣的是某種旅遊產品,不是房子,在車來人往的街頭,舉牌人的臉彷彿蒸發成看不見的氣體,他所舉的牌子取代了他的臉,他的身體。 他看見,他記得,他有一連串的問號。十幾年後,在他的第11部電影《郊遊》裡,李康生變成了舉牌販賣豪宅的舉牌人,失去婚姻,失去工作,有兩個「寄居」在大賣場的孩子,電影裡有一幕,僅僅一幕,他用擠出全身悲憤的力氣引吭高唱〈滿江紅〉。不需要知道故事,那一幕,有一種天搖地動的力量,心臟猛烈敲擊胸口,有一些疼痛。 迷惑•纏繞•迴盪 蔡明亮的第一部電影,得到東京影展銅獎的《青少年哪吒》 (1993),還是有故事的、帶著實驗意味的台灣新寫實電影,述說台北邊緣青少年的孤獨和感傷;隔年的《愛情萬歲》,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只用了3個演員,不到一百句的對白,以貼近角色的長鏡頭捕捉細節並捨棄嘈雜的配樂,說不上有什麼故事的故事,唯巨大的孤獨在緩慢的時間中迴盪、纏繞,最後讓觀眾帶著迷惑走出戲院,「蔡明亮風格」就此建立。 於是有人說,如果你能忍受一部電影開演後20分鐘演員沒有說一句話,能忍受電影結束時看著女主角對著鏡頭哭6分鐘,忍受一個戲院裡1,000張椅子畫面,沒有事件發生,沒有劇情推展,本來有一個人坐在那,後來連人都走了,鏡頭停住,快轉幾分鐘仍然同一個畫面。能忍受這些,那麼你就可以欣賞蔡明亮的電影了。 黑暗裡打不開的一扇窗 無論拍不拍電影,蔡明亮都是一個敏銳而獨特的人,一個天生的藝術家。 他是馬來西亞華人,至今拿的都是馬來西亞護照。開麵攤的父親嚴肅而沉默,但3歲以後蔡明亮就與外公外婆同住,兩位老人會輪流帶著他去看電影。每一次因為課業不好被父親帶回家,蔡明亮就躲在蚊帳裡幻想,幻想他和外公一起逃到深山,編織各種不同情節,有時自己還會被感動流下眼淚。 大二那年他看了楚浮的《四百擊》。當少年安瑞因為偷了父親的打字機和一群妓女被警車送往感化院,看著巴黎一直往後退去,安瑞抓著鐵窗掉下眼淚,那一瞬蔡明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和他的環境相處,與城市對話,我們捨不得的是那座城市,是某個年代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某一個人。於是他也明白了所謂「電影的力量」,明白了除了賺錢和虛榮,為何拍電影是值得的。此後,一條以藝術為媒材以對映人生的路就在眼前展開,「人生,也許有九十九條路是熱鬧的,但只有那一條是我要走的,我不怕寂寞,我要做我自己」。 蔡明亮真的不怕寂寞,不怕走不一樣的路,他成立劇團,25歲那年就發表一齣長40分鐘沒有一句對白的舞台劇《黑暗裡打不開的一扇門》,是台灣劇場碰觸男同性戀題材的先驅之一;他也用寫電視劇本、拍電視電影證明自己具備「商業」和「大眾」的能力。 栽一棵稀有脆弱的樹 然後命運安排他在電動遊樂場遇到了不想考聯考的李康生。從電視單元劇《小孩》(1991)開始,李康生進入蔡明亮的影像世界以及生活,然後再從電影《青少年哪吒》一路到《郊遊》,到舞台劇《只有你》、《玄奘》,蔡明亮的創作,除了李康生還是李康生,《郊遊》一書最受矚目的一章,也是他和李康生的對談。 「小康的那張臉」蔡明亮後來慢慢整理出他持續拍電影的原因。「小康的那張臉,別人都看不到的,我看到了,二十多年來我就像栽種一棵樹,像培育稀有但脆弱的品種,一直到他無可取代,這是最了不起的」。然而李康生自己又如何認知呢?「事情不是因為認知而發展的,他的認知和此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棵樹如何認知自己是一棵樹呢?」。 我看見了,希望你也看見 歸結到最後,對蔡明亮來說,電影只有兩個重要元素,一個是影像的構圖,另一個是時間;前者更是電影的一切,就是電影美學,除此之外,其餘皆可拋。 「所以我做的事非常簡單,就是我看見了、經歷了,希望你也看見。但我不能讓你知道什麼,明白什麼,你必須自己去知道、去明白」。 如果《郊遊》真的是蔡明亮最後一部電影,那麼八月初剛在台北中山堂光復廳搬演的舞台劇《玄奘》,可能就是觀眾最後的,最接近蔡明亮機會了。 蔡明亮反覆閱讀玄奘傳記,每一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動和啟發。對他來說,玄奘做的事情不可思議,卻也是一種反叛;他反叛這個往人群移動的世界,踽踽走向沙漠,去印度取經,甚至渡化了一群要砍他人頭的強盜為善男子。 2011年兩廳院找蔡明亮做獨角戲,他選了3位長期合作的演員,李康生當然是一個。蔡明亮給了李康生一個題目,要他演他自己、蔡的父親以及玄奘,這就是《只有你》。當李康生用17分鐘走過半個舞台,舞台上就只有他的形體,以及走路所帶出的張力。蔡明亮當場感動到眼前模糊成一片:「我等了你20年,就是等這一刻。」 等你20年 他看到李康生走路,緩慢、自信、從容,少年哪吒已然脫胎換骨,正在成為玄奘,走出一種玄奘的精神。慢,就是對快速時代最大的叛逆。 《只有你》啟動了蔡明亮往後3年的「慢走長征」系列創作。李康生化身為玄奘,披著袈裟西行走到布魯塞爾藝術節,走到維也納藝術節,然後回到2014的台北藝術節,明年還要前進韓國光州。 後來他問李康生走路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念《心經》,」李康生說。 《心經》蔡明亮很早以前就讀了,現在他常讀並抄寫的是《金剛經》。面對病痛,面對死亡,要不就是搭飛機的時候,人們常用讀經來自我安慰,蔡明亮起初也是如此,「我和經,有一種因緣讓我們靠近,」但漸漸的,他讀經讀到心生歡喜,終於了悟,開始不是為了求心安而讀,「因為根本不能求,因為一切都是虛幻,佛陀甚至告訴我們他什麼都沒有說。」 這似乎就是蔡明亮的電影了,什麼都說,也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問題,也沒有答案,是鏡花是水月,無非心的觀照,當蔡明亮這麼想,他心奡擖X一種幸福感。馬來西亞滋養了他的童年,台灣給了他創作的自由。他的電影不賣錢,但二十多年來都有電影可拍,有一群頻率相同的人相知相惜。他可以走進世界的核心,可以收藏舊物,經營老派氣氛的蔡明亮咖啡走廊,又生活於宛如廢墟的城市邊緣。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他一步一步進入《金剛經》,走向這樣的境界。 (本文節錄自台灣光華雜誌2014年09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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