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第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高峰對談主持人:楊照 與談人:陳列、陳芳明、陳義芝、廖玉蕙
第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係由作家、學者王德威、施淑、楊照、陳芳明、陳雨航、陳義芝、廖玉蕙等七位評審提名、評選,得主:陳列。9月14日下午在誠品敦南店視廳室舉行贈獎典禮暨高峰對談。
榮耀文學,也榮耀有志於文學創作的人
陳列對聯合報為他舉辦盛大的贈獎儀式,感到受寵若驚。不過,寫得獎感言時,他曾引用福克納的說法,指這個獎不止是授予個人,而是授予寫作這樣的工作,授予所有從事這份辛勞但迷人工作的人。若從榮耀文學、鼓勵所有文學創作者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張揚,似又有必要的了。
陳列說,文學透過文字默默發聲,越過時間和空間的若干距離,在某個時候給了某個角落的某個人以喜悅、溫暖或安慰,鼓勵想像,啟示美和理想,喚醒意識,幫助人們了解自己,以及自己之外的世界,思索和尋找意義,甚至鼓舞出改革的力量。在我們這樣一個幾乎是一味迎合大眾消費者的社會裡,雖然傳播媒體爭相炒作淺薄虛華的八卦訊息,但仍有很多懷抱著文學理想或嚮往的寫作者,志向純潔地走在文學路上,持續鍛鍊著他們的文學心靈與技藝。他們經常默默無聲,不受注意,甚至被忽視,所以希望未來這個獎可以辦得更耀眼,成為文化界的年度盛事,用以榮耀文學,也榮耀所有選擇在文學創作的路途上孤軍奮鬥卻仍堅持繼續跋涉的人。
政治使人分裂,文學使人和解
評審團主席陳芳明感嘆,當年在海外加入民進黨,回台灣後,朋友看到他時臉上都會露出一種「痛失英才」的表情;後來他當民進黨文宣部主任,去花蓮為陳列助選,見面時,陳芳明也覺得「痛失英才」:「文字寫得那麼好的人,怎麼會來做這麼庸俗的競選工作?」當然,陳芳明也知道,陳列年輕時受到政治帶來的嚴重傷害,不可能要他一下子就離開,所以難免頻頻回首,在某些時刻對政治給予關心或批判。但是文學有救贖的力量,讓他們看到更高層次的人生。後來兩人都離開了政壇,回到文學。他們都經過了大風大浪,受過許多傷害,但是文學的力量更大,讓他們把自己的靈魂找回來,再度出發。陳芳明深刻體會:「政治讓人下沉,文學把我們撈起來。」「政治使人分裂,文學使人和解。」
陳芳明於1992年正式回台,陳列1980年出現於文壇時,他剛好錯過。回台後經過五年,他才將離台十八年的閱讀功課慢慢補回來、拼湊出當時台灣發生的事。他認為,陳列的散文是從生活來的。用平實的文字,抵達讀者的內心,把同樣的感情呼喚出來。用平靜的語氣寫當年所受的冤屈傷害,卻讓人覺得歷歷在目,宛如身歷其境;而同時陳列又能把自己抽離出來,站在另一個高度,提煉文字,讓讀者的感情得到淨化。也因為陳列的文章是字斟句酌寫出來的,所以不可能大量生產。
冷靜的躊躇,很高興這個時代還有人在談道德
廖玉蕙眼中的陳列,非常精於文字煉金術,不斷在文字當中製造驚奇。她強調,文學需要有亮點,看陳列的〈礦村行〉如何描寫小車站裡的鐘,就可以看出他如何詮釋他找到的亮點──以「如在顫抖的指針」這樣的意象,呈現出破敗礦村沒有希望的感受,讓人彷彿看到一整座小城的顫抖。陳列擅長以具體的細節,讓人充分感同身受。他在《躊躇之歌》裡提到,剛開始找工作的時候,他來到火車站,周遭都是陌生人,熙來攘往,卻反而是最安靜的地方;〈藏身〉寫他出獄後,因為與世隔絕太久,連打電話都要先觀察別人怎麼投幣、撥號。在安靜、緩慢、淡定的訴說中,讓讀者感受到他當時心境的荒涼與震動。他也很擅長運用山風海雨和光影,如〈無怨〉用牢裡的光影象徵他對自由的盼望;〈山中書〉提到雲朵舒卷、光線投射徘徊、閃爍的星子……還有溪澗裡游泳的僧人向他解釋「無明」,讓人感覺到自然與人之間有某種互通的波動在交流。
陳列的文章平順,看起來沒有特別的機心,其實是有設計但落於無形。陳列的美學,在於他沉靜的心靈,即使描寫受到白色恐怖折磨的經過,那樣駭人聽聞的情節,他卻始終堅持著非常冷靜的筆觸。「人的生命中都免不了要面對一些躊躇的時刻,陳列用最美的筆、最真心的語言,寫出他的踟躕。」他的寫作與人生觀,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人的存在,如果有任何價值的話,並不是因為他活著、吃、喝、睡覺,而後死去,而是在於他心中永遠保持一個道德地帶。廖玉蕙以感性的語調認同陳列:「很高興這個時代還有人在談道德。」
以生命灌注文學,帶給每個讀者印證與對照
陳義芝去年秋冬看了《躊躇之歌》,今年春天推薦給學生,在師大研究所開的現代散文專題,十幾個研究生中,就有三個人期末論文寫陳列。其實在學校授課時,凡是與散文有關的課程,陳義芝都會介紹陳列的文章。「無論師生,細細閱讀之後,都會強烈地被陳列的文字感動。」今年四月,陳義芝還特別去花蓮找陳列,共赴當年陳列掛單讀書的禪光寺,親臨體驗那兩山夾峙、一片青翠的景色,在風聲、水聲、蟬聲中踏入陳列曾經住過的二樓廂房,懷想一個正要起步追尋夢想的純真年輕人,他的命運卻遭遇巨大的破壞,爾後再用大半生的時光去找尋答案,最後得到對生命的超越與理解。
陳義芝指出,當代文學界的作家中,有些也許現在生龍活虎,日後卻可能慢慢消失不見;但陳列的出現,絕對是台灣文學史中散文創作的一個里程碑。雖然陳列自謙寫得不多,但也已經有了四本著作,且篇篇可讀。九○年代,陳義芝編的散文選就選錄了〈礦村行〉,陳列一直是他心中的十大散文家之一。從《地上歲月》的篇章中,可看出陳列對邊緣底層弱勢同胞的悲憫。雖然他在七○年代遭遇生命中極為深沉巨大的挫折打擊,但他沒有遷怒仇視其他無辜的外省族群,從〈老兵紀念〉一文即可看出他沒有二元對立、概念框架的意識形態。究竟是怎麼樣的心靈可以寫出這樣的作品?除了寫人生遭遇、人文關懷,九○年代《永遠的山》又寫出大自然的啟示與奧義,層次細膩,觀察深入,其中〈玉山去來〉更常被選入中學教科書。《躊躇之歌》則從天真的原始意象,進而步入探索者的階段,然後臻於智者的形象,最後回到田園,找到陳列認定的人生真理,完成個人的精神成長,結構非常完整,帶給讀者深刻的啟示與感動。
人格者硬漢,從來不大驚小怪
今天台上除了陳列之外,其餘四位評審的共通點,就是提名時都沒有提陳列。提名陳列的是陳雨航。這次楊照提名唐諾,但是他為唐諾拉票的每一句話也都適用於陳列:希望第一屆能選出一個不讓大家覺得那麼理所當然的得獎者,讓台灣社會藉由聯合報的力量多認識一個作家;同時這個得獎者在文學上的努力,是沒有人可以否認的,他所受到的肯定與實際情況有落差。
楊照也比較了陳列與唐諾兩人的差異:陳列的作品是減法,非常簡練,幾乎沒有贅字;唐諾的作品則是加法,文章越寫越長,典故越來越多。唐諾的風格是知性的,顛覆台灣的散文生態,讓大家看到散文不是只能寫經驗;陳列則偏向生活體驗與感受。
楊照形容陳列是「人格者」,藉由美國作家錢德勒的偵探小說《大眠》所塑造出的「硬漢」角色來比喻陳列。所謂「硬漢」,就是從來不大驚小怪。即使看到再怎麼誇張、豪奢或荒謬的情景,都能以「那又怎樣」的態度來面對。台灣人普遍喜歡大驚小怪,每個人講話都是驚嘆號,一點點問題就呼天搶地。陳列不激動、不戲劇性,所以容易被忽略。發生在陳列身上的事,太奇特也太戲劇性,然而他卻能保持平和的態度與心情。在陳列的散文中,我們看到了「硬漢」的精神。
得獎者的密技,不用驚嘆號
談到寫作,陳列說他的每一本書都不用驚嘆號。因為內心的感傷、痛楚、呼喊,應該讓讀者去感受,而不是自己去喊。雖然他的文字平實,但可不是「我手寫我口」,而是講究準確、細膩,而且要自然,不能讓讀者看出推敲的辛苦。重視標點、音韻,務求準確地把意思傳達給讀者;句子有長有短,視上下文發展或語境而定。
陳列奉為文學典範的作家,一是海明威,文字簡潔,去除了繁複與感傷性,很少使用形容、渲染的字眼。二是福克納,有人說福克納的文體像大西洋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無法截斷。還有亨利•詹姆士,文字像蜘蛛網一樣編織得密密麻麻。陳列說,這些都是他喜歡的風格,希望能運用在自己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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