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陽孜「老莊說」書法系列的完成,就其藝術意境而言,自是更上層樓;但以其人生閱歷研讀道家經典,於會心處著墨,正是個人精神與古典智慧的交響輝映……
以書法詮釋老莊語詞
藝術名家董陽孜女士,熱愛中華文化,浸淫書法藝術之餘,耽讀各種典籍,往往將別有會心的語句形諸她的書法詮釋。繼前此之《觀易》,又完成「老莊說」系列。摭取兩書中的語句以至語詞,作為創作的題材,書法形式的詮釋表現而外,就其擇取的語句或語辭,往往特具一種攝影之聚焦,或電影之特寫的效果。讓我們另有祕響旁通的體會,整體而言,雖似神龍仍在雲霧中若隱若顯,但其一鱗一爪,反映的終是夭矯難馴的龍性,稱之為《老莊說》,亦自合宜。
正因以「說」為重點,所以她對《老子》首先擇取的是「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八十一章)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它們都採取了一種對反性的表述,近於弔詭,實是警語:反映的都是對「言辭」之性質與功能有其局限的深切認知。「言辭」來自發話者的「言說」,又朝向受話者的接受。因而它本身並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種手段或過程。若專注於「言辭」本身的精美,反而會產生「買櫝還珠」的現象,不論發話者或受話者皆易因此而迷失本意誤解初衷。強調「言說」的真諦在於心意的能夠真正傳達,而得到對方的共鳴認同,因而由發話者的「言必信」,到受話者的「信其言」,而到達彼此「得意忘言」的契會,才是「言」所該當追求的目標。
「弱者道之用」的體會
老子心目中的道,其實亦可以用「有無相生,難易相成」(二章) 來理解。因為「有無相生」,所以,就道體而言,他強調:「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光明與昏昧,永遠是暫時的狀態,並無本質上的區隔;因而體道的方式,則以相生為重點而觀其生成與化沒的兩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首章),宇宙「周行而不殆」,萬物永遠處於自無中生有;同時亦不斷的由有復歸無的歷程中;面對這永遠變化的歷程,他同時觀照事物的逐漸生成與逐漸化沒。
因而他說:「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十六章)。萬物自無中生成,是為「並作」;但對目前紛紜的各種已然的存在,所謂「夫物芸芸」,我們可以觀照的,正是它們將要各自「歸」「復」到它們的「根」,也就是它們共同起始之無的趨勢。所以他相信:「功成身退,天之道」(九章),以及「物壯則老」的必然情勢,還有由「取強」導致其「不道早已」的提早老化沒滅的狀況(三十章);因而他主張:「反(返)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觀復」正是觀「反(返)者」,也就是「復」的「道之動」;由於要避免因「取強」而提早「物壯」的「不道早已」,這裡強調了保持作為「弱者」的「道之用」:也就是「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七十六章) 以及「弱之勝強,柔之勝剛」(七十八章)等原理的應用。
董陽孜在「弱者道之用」的體會上,不僅完整的拈出「知其白,守其黑」;並且兩端取其一的場合,亦謹遵「守其黑」之意而擇選了「處其實」、「燕處超然」與「不昧」。她的取「不昧」而不取「不皦」;自是有意選「其下」而不選「其上」,仍是從「重為輕根」(二十六章) 著眼,但在具有「白」與「黑」意涵的「皦」與「昧」之前加上了表示否定的「不」,不但反映了「反者道之動」的理趣,書寫「不昧」亦正諭示「常無,欲以觀其妙」的善體天運,因為現狀雖「昧」而本質「不昧」,既是見微知著,也是善禱善頌,足以激勵人心。
透過《老子》的言說,「道」、「無」、「大」,都具有了嶄新的意義:同時「大」一方面可以反映道體,例如:「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因而或可連用,如「大道氾兮,其可左右」;或單獨成為道的代稱:「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三十四章);一方面則配合以「反者道之動」的理念,成為道用的顯現:「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或者是體道的應用以及境界的形容:「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四十五章)。到了《莊子》則論及道體,在空間屬性上,往往加「至」而為「至大」;或揉合有無時空而成為「無窮」、「無涯」;而在體道的境界上,特別措意於「知」,而作「大知」與「小知」之辨。
由「老子說」而延展為「莊子說」
當董陽孜由「老子說」而延展為「莊子說」,首先她仍由反映無為道體的「大象」契入,玩味其「至大無外」與「無涯」的性質與意涵。「至大無外」雖見於〈天下篇〉,為惠施之言,但〈秋水篇〉亦有「至大不可圍」與「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的言說,其實正反映了「天地法道」與道的無所不在,無可限界。「無涯」一辭,在〈養生主〉中,原來用以描述「知」的可能對象亦如道體之無可限界。但該篇所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到了〈秋水篇〉則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來重加表述,因此「無涯」與「至大」言辭雖異,所指則一,強調的仍是「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道之所生,宇宙存有之變動化育的無限無盡。
但以「大」為言,而在體道的應用上,董陽孜則選取了「江河合水為大」(則陽),以及「為大不足以為大」(徐無鬼)。前句作為道之象喻,先見於《老子》三十二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而明指其義蘊則在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強調的正是「有容乃大」。至於後句,則《老子》三十四章則亦在詮解「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之餘,強調了「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由「萬物歸」而「不為主」,正強調所謂「大」,其實是建立在「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處無為之事」(二章)上的;而「為大」則違反了「無為而無不為」的原理,不免是一種:「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二十四章) 的表現。
以書法乘雲御龍 而竟與道冥合
雖然莊子的思想多本於老子,但亦有許多獨創的精采理念。逍遙與遊,未見於老子,而莊子首篇獨標為〈逍遙遊〉,其基本要旨正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變),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的「遊無窮」。這是「小知不及大知」的最高境界。〈逍遙遊〉篇中敘述了許多層轉向上的過程。〈大宗師〉亦以顏回之各種不同層次的「忘」,來描敘其進境而以「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為其極致。篇中更藉仲尼之口,讚以:「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所以「坐忘」不僅是「忘」,而且是「同」,是「化」,因而也是「遊」,逍遙遊!
「離形去知」的功夫,亦見於〈人間世〉「虛而待物」,「唯道集虛」的「心齋」,並且以「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進一步指出:「是萬物之化也」。但郭象注與成玄英疏,皆忽略「夫且不止」的層進意涵,不知「不止」正是強調它的「化則無常」之精義,而以「吉祥止止」為「好」,故誤解「坐馳」為「應坐之日而馳騖不息」,所以最高義翻成否定義。這都是以「坐忘」或「坐馳」的「坐」為形體的「坐」,因而有此錯解。其實這兩篇的「坐」正都是「乘天地之正」的象喻;也就是〈人間世〉後文所謂:「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的意思。「乘物」、「乘天地之正」謂「坐」;「遊心」、「養中」,因而「遊無窮」謂之「馳」。這種「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的「坐馳」、「無待」的境界,用神話的意象來譬喻,就是「乘雲氣,御飛龍」:以上董陽孜的選取,正可見到她對《莊子》的深切體會。因此雖吉光片羽,卻是意韻深長。
董陽孜「老莊說」書法系列的完成,就其藝術意境而言,自是更上層樓;但以其人生閱歷研讀道家經典,於會心處著墨,正是個人精神與古典智慧的交響輝映,我們實在亦可「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在其目極千里的視野中,靜觀她以書法乘雲御龍而竟與道冥合,種種啟示與種種表現,「得意忘言」可矣!
(本文為節錄,完整全文刊載於董陽孜作品集《老莊說》。)
●《老莊說》──董陽孜書法展9月5日至21日於誠品信義店6F展演廳展出。9月6日2:30-4:00pm柯慶明主講「《老莊說》的意涵與欣賞」;9月13日2:30-4:00pm楊儒賓主講「老莊說書」,地點在誠品信義店6F展演廳,免費入場,歡迎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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