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告訴任何人,當年在回音壁,她沒有發瘋地推開人群狂奔,只是隨著人潮移動,慢慢往回走。這一回是真的了,她所恐懼的噩運終於毫不留情地劈頭打來……
吉米八歲生日那天,旭東人在美國,她帶孩子去天壇玩。
北京城的南區相較於東區,顯得雜亂無章。許多的老胡同,高牆森森擋住她一個外來人的眼光,從黑色寶馬看出去的眼光。這是旭東為她創造的新生活,她不用出一分力,家裡打掃炊煮全有人代勞。
那時的旭東,經過一番慘烈的爭鬥,把自己的人馬一舉帶走,另組公司了。資金、人才、市場,硬體和軟體,忙得不見人影。他的世界更寬廣、壓力也更大,目光像捕獵時的老鷹般銳利無比,前額也像老鷹般禿了。人一會兒在歐美,一會兒又飛日韓,即使在中國大陸,也不一定在北京,更多時候在上海、在深圳。「你不懂」成為他的口頭禪,說話常帶訓斥的語調,彷彿她也是伏首帖耳的下屬之一。
她迷上紅酒,酒櫃酒器各種水晶杯,幾千塊一瓶的名酒一箱箱地買。獨自吃晚飯時就開始喝,喝到上床,孩子的功課有北大的家教幫忙。她開始發胖,兩頰肉鼓起,眼珠子沉陷。舊衣一箱箱地丟,看都不多看一眼。朋友從美國來,都不認得她了,詫笑,怎麼,北京的日子這麼舒服? 她下意識捏捏腰上的肉,漠然笑著,大腿肥厚無法併腿坐。走吧,去格格府?還是東來順?
在紅綠燈前,一輛卡車停在旁邊,車裡全是待宰的豬仔,擠在一起無辜地拱著鼻子。司機小王讓他們在門口下車。松柏夾道,天地遼闊,灰藍的天上幾只風箏愈飛愈高,變成幾個小白點。天壇是天子祭天之地,是向上天獻祭之所,牛犢或羊羔。她牽著吉米,牢牢地。
孩子在太陽下走了一陣子,頭臉全是汗,她拿出面紙替他揩乾。寶藍琉璃瓦三重檐的祈年殿宏偉莊嚴,在日光照耀下閃閃如寶塔,是上達天聽的建築。她照了幾張相,相片裡兒子垂頭喪氣。這是中國最偉大的建築之一啊!他不懂,也不想懂。
「那個好玩的地方還沒到嗎?」吉米掉了門牙的嘴有點傻氣地張大著。
「快到了,要走過那座橋。」
「啊!」吉米偎在媽媽裙子上磨來蹭去。「爸爸呢?他可以背我。」
她脖子往裡一縮,像要嚥下什麼,卻只是擠出頷下幾層肉。旭東什麼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對兒子的愛。到現在,一回家看到吉米,還是常常要把他背在身上,嘴裡叨念著小時候爸爸背著去哪裡哪裡玩的舊事。如果旭東是飛得老高只剩下小白點的風箏,拴住他的線頭是握在兒子手上的。他的心肝寶貝。
她舉步上橋,走得有點急,吉米氣喘吁吁追著,「我走不動了!」
「怎麼走不動呢?八歲了,不小了!」
吉米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那眼睛真像他爸爸。有一天,也會變得那麼銳利?
今天是吉米生日,她卻把他帶到這個幾百年前皇帝祭天的地方,不如去小公園。剛才進門處就有片綠地,一群人在那裡抖空竹,把塊死木頭抖得像有了生命,躍上縱下,飛遠了又回來。嗡嗡嗡,空竹的聲響像巨大的蜂群,震動她的耳膜。那也許對吉米比較有意思,但是既然來了,她只能拉著兒子繼續往前。走過了長長的橋,來到皇穹宇,就是回音壁的所在地。
兩年來,司機小王陪她的時間最多。他是司機,也是地陪。去哪裡買什麼玩什麼,都靠他指點。在來的路上,小王跟她說起天壇最有意思的地方,莫過於這回音壁。回音壁其實是皇穹宇的圍牆,皇家黃的磚牆十分平滑,牆頭一溜藍色琉璃瓦,長約兩百米,厚約一米,兩人高,「您跟孩子一人站一頭,您這邊輕輕喊他,他那一邊準聽到。」
走近回音壁,四處都是叫喚的聲音。北京城裡無時不刻都擠滿全國各地的遊客,大著嗓門說笑。
「吉米,你站這兒不要亂走,媽媽到那一頭去,待會兒你聽到媽媽跟你說話,要回答哦!」
「說什麼?」吉米感興趣了。
「說個祕密。」她神祕一笑,把孩子的胃口吊起來,轉身快走到弧形長牆的另一頭。
另一頭也擠滿了人,她覓著一個空處,嘴巴貼近了牆,喊著:「吉米?吉米?聽到媽媽在喊你嗎?」
吉米,你聽得到嗎嗎嗎嗎嗎……媽媽媽媽媽……
她把耳朵貼近牆,好像聽到什麼。再聽,一片嗡嗡,不知是四周的人聲,還是剛才空竹的餘震,或者,卻是多年前的浪潮聲……她閉上眼睛。潮聲來了,去了,又來了。鹹鹹的海風,人們的說笑聲,她被陽光烘得發熱。她跟旭東在水裡,浪潮一波波強力打上他們,他們緊緊牽著手。水變得溫柔,溼潤柔軟的唇與舌……她但願此刻就在那裡,就在他倆激情地奔向大海的那一刻,和衣躍入湖水的那一刻,她但願時光倒流,把愛情還給她,她但願有什麼來打斷這囚徒般乾枯的日子……
她心裡喀答一聲,血往腦門沖。
南腔北調各地的遊客,擋在她身前,漲紅著臉比手畫腳說這說那,衝鼻而來的汗味菸味和蒜味。她得越過這堵人牆,她得用跑百米的速度,用盡吃奶的力氣,她得……
一粒米掉進了米缸!
祭壇上的羔羊窣窣發抖!
卡車過去了,裡頭擠滿了臉孔汙穢的小孩,他們是誰?要被送去哪裡?
廣告過後,竟然接下去播放尋兒記的下集了。
「來了,來了!」記者喊著,一部車開近。下來一個公安,然後一個男孩。男孩指著男人說了一句什麼。
「是不是,是不是你兒子?」記者問。
男人不說話,夾著菸的手使勁摩著下巴。公安把男孩帶到他面前,「孩子剛才說了,您是他爸爸!」
男人盯著眼前的男孩。兒子,朝思暮想終於到了面前,公安和記者盯著看,全中國的觀眾盯著看,要看這團圓的一幕,拭淚的面紙都準備好了,但男人只是摩著下巴,說不出一句話。
畫面跳接到旅館,男孩在打電玩,爸爸新買的玩具,男人在跟老婆講手機,笑逐顏開。是的,沒錯,是咱們的兒子!再三跟孩子的媽保證,「我第一眼沒認出來,孩子長大了。可是他記得我,他記得我是爸爸……」一直表現得很鎮定的男人,此刻終於崩潰,失聲痛哭。
丟了七年的兒子,竟然能找回來,這是近乎神蹟了。
她不曾告訴任何人,當年在回音壁,她沒有發瘋地推開人群狂奔,只是隨著人潮移動,慢慢往回走。這一回是真的了,她所恐懼的噩運終於毫不留情地劈頭打來,骨董花瓶畢竟還是在她手裡打碎了,由於她的愚蠢她的失職,命中注定要失去的她必得獻出。獻出吧,獻出這愛的結晶,心肝寶貝!就像死囚犯終於捱到執刑的那一天,她感到一種解脫。但是,神蹟般地,吉米還在那裡。他保持貼耳在牆的姿勢,專注聆聽著不曾傳來的回音,渾然不覺自己的命運差一點要全盤改寫。
一次又一次,上天把孩子繼續托在她手裡,一次又一次,她痛至骨髓地感知,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真的丟失了。幾次在夢裡來到回音壁,獨自對著沒有盡頭的壁牆,未及張口,嘆息的回音便將她淹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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