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8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楊索VS蔡珠兒: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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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索VS蔡珠兒:談寫作
當代小說特區/深秋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青春沙灘──高雄旗津
馮翊綱極短篇/飛機艙門無開關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索VS蔡珠兒:談寫作
楊索、蔡珠兒/聯合報
【直面豐碑】

楊索

文字是小道,真正重要的是觀點,求思想深邃,是一條沒有捷徑的長路……

寫作像苦戀。你時時call他,他不回電,想放棄了,他忽然留言,不過隻字片語,你喜極如獲神諭。

為何而寫,困擾我許久。就如香腸製造機開始質疑做香腸的意義,一堆原料塞住,機器停產。

開頭最難。直接切入?遠兜遠轉?以否定的方式?行家說,開頭就決定故事的形式。手寫稿時代,每寫一兩句就揉掉稿紙,字紙簍滿了,大小編輯吹鬍子瞪眼睛。老練主管說,你先寫第二段。這下子要應付雙頭蛇,我更加苦惱。

寫什麼,怎麼寫?人生歷練只有這些,想像力有限,來不及讀、不及備小抄了。只能接受井底蛙也有春天。蛙鳴也要成曲,如何找到如透明介質的語調,如何鋪陳、轉折、漂亮結尾?

中國有詩仙、詩聖,李白〈戲杜甫〉兩句:「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李白胸有丘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起手筆浩浩湯湯。但杜甫布陣森嚴,誰能望其項背。

結構很難,文章寫長會露餡,我每每坍塌。張愛玲寫小說前,先畫施工圖,凡所有角色性格、相互關係、情節發展等,詳細規畫,邊寫邊修整,這是一派。另一派,海明威曾不打草稿,一日寫出〈殺手〉〈十個印地安人〉〈今天星期五〉三短篇,篇篇緊密結實。

人物出場重氣勢,王熙鳳人未到、丹唇未啟笑先聞。《紅樓夢》第三回,曹雪芹先說其聲,再用工筆細繪其裝扮、形貌「一雙丹鳳三角眼」「粉面含春威不露」,數句已盡顯王熙鳳的潑辣。石黑一雄的《我輩孤雛》,一場女主角莎拉•韓明絲耍手段、失顏面擠進高級社交圈的場景,淋漓至極。中西作家筆下富心機的女人,神髓近似。

細節綴連精巧,使故事具說服力。讀偵探小說的趣味就是留心各處伏筆,早在結局前破案,先抓出兇手。但文學之作的細節不能氾濫,傷到主體性。形容詞如味精,最好不用。文字是小道,真正重要的是觀點,求思想深邃,是一條沒有捷徑的長路。

作家該做什麼?福克納說,作家唯一該做的就是對他的藝術負責。他說,為了寫作,就算必須搶劫自己的母親,也毫不猶豫。「一篇傳世之作抵得上千千萬萬個老婦人。」

華特•莫利斯說,假如你想成為作家,必須每天寫作。統一、單調、確定、變異和熱情,皆為每日例行公事。靈感如易散易融的霧與薄冰。普立茲文學獎得主理查•佛德卻說,大部分作家寫太多了。他三十年來,非常嚴格地將大把時間遠離寫作。寫與不寫皆令人焦慮。

艾莉絲•孟若因短篇小說成就獲諾貝爾文學獎,然而沒有寫出長篇,曾經是她極大壓力。小說家沒跨過長篇這一關,會被諷笑是「只敢在高爾夫練習場揮桿的人」。每個作家都有一部未寫出的曠世長篇。

瑪格麗特•尤瑟娜以28年寫成《哈德良回憶錄》。她如此用心,「此書是一部專為我自己而撰寫的巨大作品之濃縮精華。我已養成習慣,每天晚上,幾乎無意識地寫下我深入另一個時代內部長久凝視所得。任何一個字,任何一個舉動,即使是最難以察覺的微妙差異,都如實記下;有些場景,書裡以兩行字句簡要描述,其實有如慢動作般展現出最微小的細節。一篇篇地累積起來,這樣的紀錄報告約能集結成一本幾千頁的厚冊。」

古往今來多少豐碑。不管了,繼續上路。寫作如暗夜行車,車前燈只照一小處,看不見遠方全景,但,直行終有路。

【在屋裡養一頭大白象】

▎蔡珠兒

文字讓我看到自己,察覺諸多塵埃斑疤,每寫一篇,對世界萬物,就多一點了解同情……

職業欄裡,我填的是「自由業」,然而天知道,這是宇宙間最不自由的行業,被文字綁架,縛在黑暗地牢,心神永不得閒,終生救贖無望。這一行的職業欄,應該填什麼呢?

寫作是原始農業,沒有耕耘機,強力化肥,只能彎腰扒土,老實苦幹。碰上老天爺不賞飯,配給你一塊貧瘠小田,又常澇雨亢旱,不時要鬧饑荒,像我這樣,那就更慘了。然而種久了,一夜酥雨,畦間也會冒出幾條瓜茄。

寫作是畜牧業,在屋裡養一頭大白象,龐然笨重,四仰八叉攤在那裡,霸占了主要空間,走過牠得低頭側身,磕磕碰碰。這象吞吃書報,糧草消耗驚人,洗刷照料費工夫,但又不可愛,不聽話,不能騎,毫無用處。氣極了,把牠趕出去,屋裡又空蕩無物,一片死寂荒涼。

寫作是挖採業,日復一日下礦坑,在幽黯的地底,灰頭土臉,孜孜挖掘,不知道採到的是鑽石,還是煙煤。小說家帕慕克說得更絕,他用一句土耳其的俗語形容,寫作就像「用一根針,挖一口井」。

寫作不是加工業,是釀造業,原料要精潔,封藏要深沉,醞釀發酵,九蒸九曬,歷經生膻縮漲,時光輾壓,終於轉化質變,掀開大甕,濃釅芳美,液面閃著黑緞光澤(很不幸,我還沒釀好,只能想像)。

寫作當然是精煉業,翦冗裁贅,淘渣瀝粕,繁華落盡,始現真淳。五千公斤的大馬士革玫瑰花瓣,經過蒸餾萃取,油壓冷榨,煉出一升精油(當然又是想像,我也還沒煉出)。

寫作是癲狂。作家是有執照的瘋子,合法的多面人,分身如枝杈歧出橫長,表面規矩正常,暗處驚濤急浪,怫鬱乖張,常被歧視,卻也備受寬待包容,「讓他去瘋吧,搞文字的就是這樣。」紐約作家多克托羅(E. L. Doctorow)說得對,寫作,是社會可以接受的精神分裂症。

寫作很孤單。打開一個空白的文件檔,即刻隻身上路,在沙漠跋涉獨行,走過再多次,依然暈頭迷路,沿途凶險不測,彈盡糧絕,我每次都想,完了完了,這趟沒法活著回去了。就像馬奎斯說的,寫作是天底下最寂寞的行業,下筆之際,誰也救不了你。作者是發生船難的水手,孤獨一人,在茫茫大海漂浮。

寫作是刑房,折磨不斷。不只我慘叫,文豪也咬牙,連喬伊斯(James Joyce)都說,「英文寫作,是設計最為精巧的酷刑,用來嚴懲前世的罪孽。」當然,把英文換成中文泰文冰島文,這話一樣成立,各地的文字之獄,皆苦大而仇深。但如果不是逼到絕境,狗急跳牆,誰會老實招認,供出腦中和心底的祕密。

既然這麼難這麼苦,為什麼還要寫作?

因為造孽,因為天譴,因為宿命,因為這是我唯一懂得的伎倆。

因為色授魂與,心醉神迷,寫作引發的高潮,歡暢深長,無與倫比。

寫作是描畫,青紅交加,朱紫紛陳,每篇文章每個句子,都有不同的光彩色澤,綺麗神妙,任何顏彩都難以描摹。

寫作是音樂,遣字用句如和聲對位,韻律潤口,節奏扣心,段落鳴響結構呼應,奔流激盪,奏出心智才能聽見的樂章。

然而最重要的是,寫作如鏡,令人明心見性。文字讓我看到自己,察覺諸多塵埃斑疤,每寫一篇,對世界萬物,就多一點了解同情。我知道地牢幽黑,救贖無望,我還得每天餵這頭白象,也幸虧這樣,我才沒有變成匪類。

十月《文學相對論》預告

蘇偉貞VS賴香吟敬請期待!


當代小說特區/深秋
王定國/聯合報
這樣好不好,妳去日本,替我走一趟南禪寺。我們那次旅行的時候妳的心還在,妳就帶著那顆心去那裡賞楓,就當作我也在妳身旁……

飯店接應的車子沿著風中飄落的銀杏緩行,她聽不懂日語,但知道司機正說著這是賞楓的熱季,畢竟車窗前後盡是頻頻輝映的霞紅。從大津的街道轉進南端狹長的水域時,遠遠看去的琵琶湖泛漾著一層楓火的倒影,一瞬的轉望間使她想起風景明信片裡的黃昏的海。

下榻的旅邸是半個月前預訂的溫泉山莊。她開門進來玄關,踏階而上有個榻榻米房,深進則是面湖的茶間 。房型屬於稀有的特別客室,外面陽台附著一座檜木的溫泉池,從茶間看出去時,多年前他們夫妻裸露池邊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她擱下行李,簡單卸妝更衣,準備迎接這場遊戲的開始。筆電接上網路視訊後,才知道家裡的丈夫這時還沒開機。等待的時間裡她沖了一壺茶,拆開一包印著滋賀縣出產的薄餅,咬碎在齒間的脆音嚇了自己一跳,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旅宿會是這麼寂寥。

但這是他們彼此同意之後的決定,誰都不能反悔。

行程總共四天,今晚的房間由他指定,他認為再貴也值得花這筆錢。

「不然我還剩下什麼。」他說。

他至少還剩下兩個瘤。醫生說,腎臟裡的那個有解,腦部比較麻煩。

每周三次往返醫院都由兩個外傭陪同,她只負責替他把所有的盥洗衣物備齊,以便應付醫生隨時把他攔下來住院。但每次他總是臨陣脫逃,他為人雖然冷酷卻也怕痛,怕穿淺綠色的病衣,怕沒有醒來之後很快被她燒成灰。

去年如果動手術還有七成勝算,如今聽到只剩三成馬上掉頭走人。

「看來妳快要贏了。」他說。

他指的是離婚協議書,三年前他不簽字,擺明了無愛也可以共存。

兩個瘤合力作怪時,一口飯也吃不下,滿臉蒼蒼的黃,時不時把空腹也有的雜汁吐在床單上。這樣的病情一直困擾著雙方,怕痛的不想死,想走的找不到機會離開。

又把盥洗衣物帶回來的上個月底,心情好像惡到極點,突然用對講機把她叫醒,說他有件事想要商量。三更半夜,可見他整晚沒睡,把她叫到樓梯旁的起居室,兩人穿著睡衣突兀地出現在那狹隘空間裡匆匆相逢。他疲弱地靠著椅背說:「妳可能看不出來,我快要瘋掉了,現在只想出國去散散心,但又怕走不到一半就倒下來。這樣好不好,妳去日本,替我走一趟南禪寺。我們那次旅行的時候妳的心還在,妳就帶著那顆心去那裡賞楓,就當作我也在妳身旁。」

「嗯,然後呢?」

「在日本的第一晚,妳是我的,記住這點就好。」

「什麼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兩眼,看了第三眼,乾脆看緊了不放,想把她的靈魂抓住似地,「我想妳外面應該也有男人,反正妳給我一個晚上就夠了。」

讓她驚慌失措的商量陷入了僵局。但他最後說,算我求妳。

他是認真的,平常不曾這樣,血絲爬滿了黃色的眼白。

遊戲慢了幾分鐘。此刻他終於開機了,視頻裡晃出一張浮腫的臉。「嗯,妳到了,比我預估的時間還快。那邊冷不冷,帶去的衣服夠穿嗎,我剛剛打了一個噴嚏就知道是妳……。」

「你要說的是什麼?」

「現在這樣,妳帶著筆電去把門打開,我記得電鈴旁邊有一塊木頭,上面寫著『土筆』,妳去對照一下,別說我花了錢而妳住錯房間。」

她照辦了,鏡頭對準了門燈下的木刻,朝他冷冷地瞪著眼睛。他不曾寫過日記,偏還記得這房間專屬的名字,說是懷舊未免矯情,恐怕是病久了才會這麼怪異,否則很多不該忘的他早就忘光了;十年前兩人還曾經站在這裡合影,那張照片他倒是沒有想起來,她還記得那天他穿著深灰的斜紋毛衣。

「土筆房沒錯呀,你都看到了,再來還要怎樣?」

「好,妳進去放水,把溫泉轉到最大,讓我聽見聲音。」

她推開更衣室的邊門,琵琶湖畔的寒意瞬間襲來,陽台上飄搖著春天的假花,檜木的池底浮著一層水霧泛白。她覺得要是還有眼淚,但願能像此刻的溫泉一湧而出,淙淙然,一聲聲,哭得像個真女人,很久不曾好好哭過了。

她進來跟他說,水已經放好了。

「我也聽得出來。水滿了,聲音就越來越小,生命走到盡頭也會這樣。現在妳可以好好坐下來了,其實我不想再麻煩妳什麼。我們可以開始回憶了,我記得茶間前面隔著一大片玻璃,對吧,那時妳突然大叫一聲,我從玻璃看出去,妳已經脫光衣服跑到陽台,難怪冷得吱吱叫,外面下著大雪嘛,可見那時候妳是多麼熱情。」

嗯。她用鼻子說。

「我們最後一次躺在床上也就是這個房間。」

「我要休息了,明天早上不是還有一個南禪寺要走。」

「房間裡面有沒有男人?」

「明天晚上才有,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

依約來到的南禪寺,空氣中流動著蕭瑟的秋寒。廣場,石階,圓柱下,一步步遲緩下來的心思,到了殿前突然更加冷冽起來。一輛輛的遊覽車下客後像潮湧浪花,紛紛從她石墩一樣的身邊穿越,只見佛門延伸而去的步道上掩映著一片亂紅,遠處的楓林在那些流動的人影中靜靜燃燒著。

她徘徊在老木頭的柱與柱間,突然決定不要購票入園,既然他特別提出要求,要她帶著以前那顆心來,那麼她就偏偏不進去了。

因為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那顆心。園庭穿廊其實都在記憶裡,那些隨景而至的低聲讚嘆至今還在腦海,她記得當年兩人跟著隊序走走停停時,來到一處枯山水,他還特地駐足下來說:「妳看到沒有,這些白沙的紋路好美,像不像水在流,流到石頭外面越遠,水紋才會慢慢消失。」

滿口的哲理,也懂一些詩情畫意,幾天後卻帶著一個女孩逛街。起初她還嘲笑那些流言,直到跟在他後面進入飯店,看著他們謹慎地前後拉開,女的停在櫃台訂房,他繼續直走,若無其事地坐在內廂停留了一杯咖啡的時間。她眼睜睜看著他閃入電梯後,才決定不再跟隨,躲進附近巷子裡的一家飲料店掩面低泣。

出軌對象其實不止那次所見,高階女同事、業界公關祕書都曾染指,各種嬌滴滴的聲音透過手機飄來,讓她不禁懷疑那異常恩愛的日本行,簡直就是愛情的告別才有那麼假惺惺的形式。或者說,在那之前其實什麼都已發生過了,只是她被蒙在一條廚房圍兜裡,不知道一個欣賞枯山水的男人,其實更喜歡花花世界裡的山山水水。

午後她趕回飯店拉出了行李,第二天的住宿由她自選,畢竟任務結束了,南禪寺的匆匆巡禮只剩最後的尾聲。她住進京都市中心的飯店,一個人空晃著難以打發的時間,一直到樓下的店家紛紛打烊,才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雖然已經想好了說詞,心頭還是震了一下,覺得他好像坐在那天晚上的起居室裡等待著聆聽。

「南禪寺我去過了,都很好,楓葉就是那麼紅。」

「妳沒有進去。」他失望地說。

「兩個工人正在耙著那片白沙,還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檢查。」

「去過南禪寺的人,眼睛眉毛之間自然有一種喜悅的神韻。」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妳把鏡頭打開,讓我看看妳是怎麼了?」

「我好得很,還在楓樹下唱了兩首歌,只是現在有點累。」

「他到了吧?房間裡面沒有男人也是很奇怪的。」

她不想回答,卻又覺得讓這個話題結束掉也好,再來就不用囉嗦了。

「剛剛才下飛機,正在計程車上趕過來。」她說。

她叫他記得吃藥,酒是確定不能再喝了,漫應兩句後趁機蓋上了電腦。然而話剛說完,忽然覺得房間裡的靜謐好像更深了,電梯那端的通道彷彿有人慢慢走來,她甚至轉身看著房門,以為真的有人即將按上門鈴……。

倒是茶桌上的手機震動著了。

「妳有一顆痣在左邊,我突然想起來……。」

她感到煩亂,停住脫了一半的絲襪說:「你在說什麼左邊右邊。」

「左邊的乳房,對吧。就算以前沒有特別記住,認真想起來就出現了。明明就在左邊的,夢到的時候卻突然跑到右邊來,簡直把我弄迷糊了,其實應該還是一樣沒有改變吧。」

「那有什麼關係嗎?」

「是沒有關係,我真的只想知道它在哪裡。」他的聲音沉入了自語。

走了一半的哲學之道,琵琶湖分流而來的水聲似乎沒有盡頭。

季節還不到冬春,路邊沒有繽紛怒放的花顏,也不見那年零星的早櫻從坡崁下的屋簷探出頭來。然而她也沒有繞進曾經喜歡的法然院,銀閣寺也跟著錯過了,這趟怪異的旅程對她來說,任何一處都顯得遙遠,停在路中央想要攔車時,一隻手無言地舉在空中。

此後的餘程,那些紛擾的楓葉還是到處紅,行道樹亮黃的銀杏也時不時隨風飄晃著,兩種亮麗的彩葉撐住了整個京都的天空,明明就是那麼奔放熱情的色澤,看在眼裡卻是無邊無際的愁緒湧上來。

當然沒有什麼外面的男人。丈夫也算倒楣吧,錯過了悔改機會,無端又生起病來,只好在婚姻的冷戰中開始耍賴,隨便找個假想敵把她揶揄,好像加深她的罪孽就能把她一起拖進深淵。實際她從來沒有異樣的心思,覺得自己非常累了,倘若愛是強求就有,當她趁著男人不忠而去擄獲別人,這世界不就多出一個弱者失去了對方。

她回到熱鬧的河原町悶悶地走著,連二手書店也進去翻著古籍,轉進一家手藝店挑著花瓣造型的掛飾時,忽然聽見了鴨川傳來水聲。

淺水的鴨川隔著兩條町街靜靜地流著,她本來只想在石椅上歇歇腳,卻讓一隻灰鷺抓住了眼睛。那兩隻長長的細腳像水草插在河裡,左右腳輪流划著水,反覆之後依然原地不離,讓她看得有些恍惚,直想著這隻孤鳥總該啄到一尾小魚吧,卻都沒有,牠在沉思呢,彷彿等著落日把牠接走,四周暗下來果然聽見牠發出了拍翅而去的聲音。

自由的日本行,不自由的枷鎖一樣的人生,她覺得自己比那灰鷺還不如,牠從黑暗中飛走了,而她明天還要走進黑暗中,想到這裡終於流下淚水。

第四天她總算回到家裡時,樓上樓下聽不到任何聲音,樓頂上也只看見那些盆栽依然在風中飄搖。她走進自己的房間,看到的卻是以前那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已經落好了他的簽章擱在梳妝台上。

過沒多久,他的姊姊打電話來,說他已在前天晚上入院,手術還算平安,只是過程比想像中漫長……。

(本文作者小說集《誰在暗中眨眼睛》近期將由印刻文學出版)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青春沙灘──高雄旗津
吳晟/聯合報
渡輪緩緩滑過
平靜的港口海面,接載我們
半世紀前的年輕時光
相伴踏臨南台灣
狹長的小島,迆邐的沙灘

海防哨兵消失在時代的潮流中
蓊鬱的木麻黃防風林
消失在水泥與燈柱之中
稀稀疏疏有些單薄
唯有星空下,沙灘依然柔軟

每一句潮聲,依然那麼熟悉
時而輕聲低吟、纏綿迴旋
反覆傾訴相偕老去的盟誓
時而浪濤洶湧激昂澎湃
如同我們追尋公義的懷抱
不曾歇止

面對海洋深邃浩瀚
歲月的潮汐、起起伏伏
星空下,一頁一頁翻開
牽手走過的每一段日子
有些崎嶇、有些顛簸、有些泥濘
總是相扶持,才發現
青春,一直未曾離開


馮翊綱極短篇/飛機艙門無開關
馮翊綱/聯合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秋天,是個歸家的季節。

曾經有一個秋天,隻身在京杭大運河的小舟上,徹夜不眠,耳機連著CD player,播著George Winston的《Autumn》,啜飲著刻意自備的家鄉烏龍茶。

沒有光害的江南水渠,飄飄搖搖,九○年代初,從蘇州到杭州,連續十六小時的行船,大半夜,刻意降低了器械的轉動、降低了速度,卻也降低了聲響。微光中,看見靠水吃飯的人們,或撐篙、或結網、或垂釣,好一派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情調。

海峽阻隔,飄小船可回不了家。今年白露,恰好與中秋節重疊,一張機票是早早訂好的,擔心人太多,刻意買的商務艙,一個多小時的航程,貴不了多少。

這次旅行的時間長了些,在路上的感悟也多了些,電腦裡存放著全新的初始創意,但刻意關機,也不在機艙裡假裝忙碌,一切等到家再說。

所謂「初始創意」是很廣義的,純粹的創作衝動,行諸文字,是文學。進入實驗室計算推演,可以是科學。轉為行動,可以是經世濟民、改變時代的革命。端看這個初始創意是到了誰的手上,有時,所託非人,還耽誤了。

由於刻意放空了自己,也就東摸摸、西看看,不經意間,一個鑲在前座椅背上的小金屬片,刻著一行小字,工工整整,印入眼簾。

「飛机倉門無開關」。

什麼意思?中文書寫有著大樂趣,漢唐兩代,以隸書、楷書奠定了書寫的根基,往回推,大篆小篆字裡迷城。往下發展,行書、草書之氣韻,從張旭而王羲之,乃至近人于右任,各有千秋。簡體字的結構,來自草書,大筆一揮,三點兩畫寫就,不拘泥於字的原形、結構,一派瀟灑自然,美得很!

但,工整印刷的時候,簡體字就像是在開玩笑,好好的字,像是在列印過程中出了意外,是點陣的問題?還是油墨不順?有斷頭的、有挖心的、缺胳臂斷腿的、半身不遂的。「飛机倉門無開關」?什麼意思?試圖理解為「飛機艙門無開關」,但這不可能呀?

空服員說:「航空器上既然這麼寫,表示本次航班的艙門,是沒有開關的。」

「那一會兒落地了,怎麼下飛機呢?」

「沒事兒,估計沒有問題,您別擔心。」

擔心?那倒不會,更令人煩心的問題浮現了,陰森感逐漸變成害怕、恐懼,墜落的氣氛伴隨著降落愈發明顯。

怎麼也想不起來?當初是怎麼上這架飛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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