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好不好,妳去日本,替我走一趟南禪寺。我們那次旅行的時候妳的心還在,妳就帶著那顆心去那裡賞楓,就當作我也在妳身旁……
飯店接應的車子沿著風中飄落的銀杏緩行,她聽不懂日語,但知道司機正說著這是賞楓的熱季,畢竟車窗前後盡是頻頻輝映的霞紅。從大津的街道轉進南端狹長的水域時,遠遠看去的琵琶湖泛漾著一層楓火的倒影,一瞬的轉望間使她想起風景明信片裡的黃昏的海。
下榻的旅邸是半個月前預訂的溫泉山莊。她開門進來玄關,踏階而上有個榻榻米房,深進則是面湖的茶間 。房型屬於稀有的特別客室,外面陽台附著一座檜木的溫泉池,從茶間看出去時,多年前他們夫妻裸露池邊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她擱下行李,簡單卸妝更衣,準備迎接這場遊戲的開始。筆電接上網路視訊後,才知道家裡的丈夫這時還沒開機。等待的時間裡她沖了一壺茶,拆開一包印著滋賀縣出產的薄餅,咬碎在齒間的脆音嚇了自己一跳,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旅宿會是這麼寂寥。
但這是他們彼此同意之後的決定,誰都不能反悔。
行程總共四天,今晚的房間由他指定,他認為再貴也值得花這筆錢。
「不然我還剩下什麼。」他說。
他至少還剩下兩個瘤。醫生說,腎臟裡的那個有解,腦部比較麻煩。
每周三次往返醫院都由兩個外傭陪同,她只負責替他把所有的盥洗衣物備齊,以便應付醫生隨時把他攔下來住院。但每次他總是臨陣脫逃,他為人雖然冷酷卻也怕痛,怕穿淺綠色的病衣,怕沒有醒來之後很快被她燒成灰。
去年如果動手術還有七成勝算,如今聽到只剩三成馬上掉頭走人。
「看來妳快要贏了。」他說。
他指的是離婚協議書,三年前他不簽字,擺明了無愛也可以共存。
兩個瘤合力作怪時,一口飯也吃不下,滿臉蒼蒼的黃,時不時把空腹也有的雜汁吐在床單上。這樣的病情一直困擾著雙方,怕痛的不想死,想走的找不到機會離開。
又把盥洗衣物帶回來的上個月底,心情好像惡到極點,突然用對講機把她叫醒,說他有件事想要商量。三更半夜,可見他整晚沒睡,把她叫到樓梯旁的起居室,兩人穿著睡衣突兀地出現在那狹隘空間裡匆匆相逢。他疲弱地靠著椅背說:「妳可能看不出來,我快要瘋掉了,現在只想出國去散散心,但又怕走不到一半就倒下來。這樣好不好,妳去日本,替我走一趟南禪寺。我們那次旅行的時候妳的心還在,妳就帶著那顆心去那裡賞楓,就當作我也在妳身旁。」
「嗯,然後呢?」
「在日本的第一晚,妳是我的,記住這點就好。」
「什麼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兩眼,看了第三眼,乾脆看緊了不放,想把她的靈魂抓住似地,「我想妳外面應該也有男人,反正妳給我一個晚上就夠了。」
讓她驚慌失措的商量陷入了僵局。但他最後說,算我求妳。
他是認真的,平常不曾這樣,血絲爬滿了黃色的眼白。
遊戲慢了幾分鐘。此刻他終於開機了,視頻裡晃出一張浮腫的臉。「嗯,妳到了,比我預估的時間還快。那邊冷不冷,帶去的衣服夠穿嗎,我剛剛打了一個噴嚏就知道是妳……。」
「你要說的是什麼?」
「現在這樣,妳帶著筆電去把門打開,我記得電鈴旁邊有一塊木頭,上面寫著『土筆』,妳去對照一下,別說我花了錢而妳住錯房間。」
她照辦了,鏡頭對準了門燈下的木刻,朝他冷冷地瞪著眼睛。他不曾寫過日記,偏還記得這房間專屬的名字,說是懷舊未免矯情,恐怕是病久了才會這麼怪異,否則很多不該忘的他早就忘光了;十年前兩人還曾經站在這裡合影,那張照片他倒是沒有想起來,她還記得那天他穿著深灰的斜紋毛衣。
「土筆房沒錯呀,你都看到了,再來還要怎樣?」
「好,妳進去放水,把溫泉轉到最大,讓我聽見聲音。」
她推開更衣室的邊門,琵琶湖畔的寒意瞬間襲來,陽台上飄搖著春天的假花,檜木的池底浮著一層水霧泛白。她覺得要是還有眼淚,但願能像此刻的溫泉一湧而出,淙淙然,一聲聲,哭得像個真女人,很久不曾好好哭過了。
她進來跟他說,水已經放好了。
「我也聽得出來。水滿了,聲音就越來越小,生命走到盡頭也會這樣。現在妳可以好好坐下來了,其實我不想再麻煩妳什麼。我們可以開始回憶了,我記得茶間前面隔著一大片玻璃,對吧,那時妳突然大叫一聲,我從玻璃看出去,妳已經脫光衣服跑到陽台,難怪冷得吱吱叫,外面下著大雪嘛,可見那時候妳是多麼熱情。」
嗯。她用鼻子說。
「我們最後一次躺在床上也就是這個房間。」
「我要休息了,明天早上不是還有一個南禪寺要走。」
「房間裡面有沒有男人?」
「明天晚上才有,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
●
依約來到的南禪寺,空氣中流動著蕭瑟的秋寒。廣場,石階,圓柱下,一步步遲緩下來的心思,到了殿前突然更加冷冽起來。一輛輛的遊覽車下客後像潮湧浪花,紛紛從她石墩一樣的身邊穿越,只見佛門延伸而去的步道上掩映著一片亂紅,遠處的楓林在那些流動的人影中靜靜燃燒著。
她徘徊在老木頭的柱與柱間,突然決定不要購票入園,既然他特別提出要求,要她帶著以前那顆心來,那麼她就偏偏不進去了。
因為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那顆心。園庭穿廊其實都在記憶裡,那些隨景而至的低聲讚嘆至今還在腦海,她記得當年兩人跟著隊序走走停停時,來到一處枯山水,他還特地駐足下來說:「妳看到沒有,這些白沙的紋路好美,像不像水在流,流到石頭外面越遠,水紋才會慢慢消失。」
滿口的哲理,也懂一些詩情畫意,幾天後卻帶著一個女孩逛街。起初她還嘲笑那些流言,直到跟在他後面進入飯店,看著他們謹慎地前後拉開,女的停在櫃台訂房,他繼續直走,若無其事地坐在內廂停留了一杯咖啡的時間。她眼睜睜看著他閃入電梯後,才決定不再跟隨,躲進附近巷子裡的一家飲料店掩面低泣。
出軌對象其實不止那次所見,高階女同事、業界公關祕書都曾染指,各種嬌滴滴的聲音透過手機飄來,讓她不禁懷疑那異常恩愛的日本行,簡直就是愛情的告別才有那麼假惺惺的形式。或者說,在那之前其實什麼都已發生過了,只是她被蒙在一條廚房圍兜裡,不知道一個欣賞枯山水的男人,其實更喜歡花花世界裡的山山水水。
午後她趕回飯店拉出了行李,第二天的住宿由她自選,畢竟任務結束了,南禪寺的匆匆巡禮只剩最後的尾聲。她住進京都市中心的飯店,一個人空晃著難以打發的時間,一直到樓下的店家紛紛打烊,才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雖然已經想好了說詞,心頭還是震了一下,覺得他好像坐在那天晚上的起居室裡等待著聆聽。
「南禪寺我去過了,都很好,楓葉就是那麼紅。」
「妳沒有進去。」他失望地說。
「兩個工人正在耙著那片白沙,還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檢查。」
「去過南禪寺的人,眼睛眉毛之間自然有一種喜悅的神韻。」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妳把鏡頭打開,讓我看看妳是怎麼了?」
「我好得很,還在楓樹下唱了兩首歌,只是現在有點累。」
「他到了吧?房間裡面沒有男人也是很奇怪的。」
她不想回答,卻又覺得讓這個話題結束掉也好,再來就不用囉嗦了。
「剛剛才下飛機,正在計程車上趕過來。」她說。
她叫他記得吃藥,酒是確定不能再喝了,漫應兩句後趁機蓋上了電腦。然而話剛說完,忽然覺得房間裡的靜謐好像更深了,電梯那端的通道彷彿有人慢慢走來,她甚至轉身看著房門,以為真的有人即將按上門鈴……。
倒是茶桌上的手機震動著了。
「妳有一顆痣在左邊,我突然想起來……。」
她感到煩亂,停住脫了一半的絲襪說:「你在說什麼左邊右邊。」
「左邊的乳房,對吧。就算以前沒有特別記住,認真想起來就出現了。明明就在左邊的,夢到的時候卻突然跑到右邊來,簡直把我弄迷糊了,其實應該還是一樣沒有改變吧。」
「那有什麼關係嗎?」
「是沒有關係,我真的只想知道它在哪裡。」他的聲音沉入了自語。
●
走了一半的哲學之道,琵琶湖分流而來的水聲似乎沒有盡頭。
季節還不到冬春,路邊沒有繽紛怒放的花顏,也不見那年零星的早櫻從坡崁下的屋簷探出頭來。然而她也沒有繞進曾經喜歡的法然院,銀閣寺也跟著錯過了,這趟怪異的旅程對她來說,任何一處都顯得遙遠,停在路中央想要攔車時,一隻手無言地舉在空中。
此後的餘程,那些紛擾的楓葉還是到處紅,行道樹亮黃的銀杏也時不時隨風飄晃著,兩種亮麗的彩葉撐住了整個京都的天空,明明就是那麼奔放熱情的色澤,看在眼裡卻是無邊無際的愁緒湧上來。
當然沒有什麼外面的男人。丈夫也算倒楣吧,錯過了悔改機會,無端又生起病來,只好在婚姻的冷戰中開始耍賴,隨便找個假想敵把她揶揄,好像加深她的罪孽就能把她一起拖進深淵。實際她從來沒有異樣的心思,覺得自己非常累了,倘若愛是強求就有,當她趁著男人不忠而去擄獲別人,這世界不就多出一個弱者失去了對方。
她回到熱鬧的河原町悶悶地走著,連二手書店也進去翻著古籍,轉進一家手藝店挑著花瓣造型的掛飾時,忽然聽見了鴨川傳來水聲。
淺水的鴨川隔著兩條町街靜靜地流著,她本來只想在石椅上歇歇腳,卻讓一隻灰鷺抓住了眼睛。那兩隻長長的細腳像水草插在河裡,左右腳輪流划著水,反覆之後依然原地不離,讓她看得有些恍惚,直想著這隻孤鳥總該啄到一尾小魚吧,卻都沒有,牠在沉思呢,彷彿等著落日把牠接走,四周暗下來果然聽見牠發出了拍翅而去的聲音。
自由的日本行,不自由的枷鎖一樣的人生,她覺得自己比那灰鷺還不如,牠從黑暗中飛走了,而她明天還要走進黑暗中,想到這裡終於流下淚水。
第四天她總算回到家裡時,樓上樓下聽不到任何聲音,樓頂上也只看見那些盆栽依然在風中飄搖。她走進自己的房間,看到的卻是以前那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已經落好了他的簽章擱在梳妝台上。
過沒多久,他的姊姊打電話來,說他已在前天晚上入院,手術還算平安,只是過程比想像中漫長……。
(本文作者小說集《誰在暗中眨眼睛》近期將由印刻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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